A. 妖的有一篇叫 一瞬芳華
一.
那雪下得緩而密,片狀的雪花或高或低的盤旋在空中飛舞,久不落地,宮門外立的李石迎了上來:「小朝姑娘。」
我抬眼看向細雪掩埋下的巍峨宮牆,輕聲道:「請李公公引路。」
穿過雕工精細的迴廊,不待李石引見,我一眼就瞧見水榭上的男子,他白衣白發,似要融這漫天白雪之中,若不是他身上濃烈的死亡之息蔓延了園子……
我皺了皺眉,這分明是個氣數已盡之人,靈體卻偏偏牽在肉身里,以一種將離不離的姿態,這般行屍走肉的活著,我最清楚不過,那是比死還要痛苦上千萬倍的滋味。
執念。
只有執念,才能讓一個人,心甘情願,生不如死。
行至水榭之下,李石輕喚了聲:「陛下,小朝姑娘來了。」
靜默了會兒,男子緩緩睜開眼,轉向李石:「下去吧。」
「喳。」
我緩步踏上水榭,徑直在他對面的小榻上坐下,拿了小幾上的一盞茶,送入口中抿了一下,贊道:「是上好的沁冬茶。」語畢,又自顧自的吃起了小幾上擺開的小點心。
皇帝淡淡笑了聲:「你這性子,倒有些同她相像。」
我拍了拍沾在手上的沫子:「她便是陛下請我來的緣由吧。」
皇帝的目光變得悠遠,像陷入了某個久遠的夢里,良久,他說:「素聞小朝姑娘的浮世繪堪比冥府的往生鏡,可以見任何想見之人之事,孤想見一見她,有些事,孤要弄明白……」
「她是誰?」
「舜華。」
我挑眉:「槿妃舜華?」
皇帝頷首,這讓我有些意外。
我雖久居天山頂上,可也聽說過槿妃之事,北祁國君將她打入冷宮,她仙逝時,他更是將她的遺體送回東岳,槿妃身後竟連夫家之陵都去不了,這凄絕的一生不知被多少說書先生編成小段,叫時常下山聽書的阿桃唏噓不已。
阿桃說:「槿妃是東岳公主,東岳同北祁打了多年,東岳占著上風,便硬將公主嫁來,誰都知道,東岳王是想用聯姻牽制北祁,北祁上下都不待見她,更別說一國之君,娶了個時刻監制他的妻子,自是憋屈,冷落她也可以理解,只是,這樣對一個無辜女子,確實殘忍了些,姑娘,你說是不是?」
我那是懶得搭腔,後宮之中,哪有什麼無辜之人。
可今日這單生意,缺勾起了我心中的好奇。
大概,這天下誰都沒有想到,北祁國君最後的執念竟是他棄入敝屣的槿妃。
我打量了下眼前形容枯槁的皇帝,壓下心中的好奇,望了眼暗下來的天色,道:「天時剛巧,請陛下給我一件槿妃的貼身之物。」
高長慕從懷里掏出一早准備好的東西遞給我,低垂的眼瞼斂不住溢出的哀傷:「這是舜華的一縷青絲。」
我接過那束用紅線綁的青絲,舉手掐決,脆生的鈴聲中,面前憑空出現一幕水鏡,手再一翻,一桿通體透白的筆從虎口處緩緩現出,躺在掌心,泛著青光,青絲遇筆,瞬間化成一縷青煙,順著筆墨著的方向,裊裊繪成一個女子的模樣。
月白長衫,絳色披風,流雲髻貼著緋紅的臉,提著一盞宮燈。
她在漫天星河之下,背後是墨色里的四方官,她走的極快,身後跟了一溜的宮人,各個都是有苦難言的神色,與她臉上的飛揚神采形成強烈的比對。
二
那是元德二年的舜華,年十八,無雙的年華,無雙的容顏。
東岳國君有八子一女,舜華排行最末,她的哥哥們都稱呼她喂小九,極盡寵愛,脾性自然被寵的飛揚跋扈,沒有一國公主該有的規矩。
比如,在深夜闖入男子的房中,普天之喳,也只有她做的臉不紅氣不喘。
那扇兩人高的紫木門「咯吱」一聲推開,桌案前的年輕男子應聲抬頭,望著提著宮燈立在他面前的神氣少女,眉頭不見波瀾的皺了皺。
「高長慕。」
她的臉上泛著紅光,見他沒有做聲,有往前走了一步,眼底滿溢著歡喜的碎光,叫他:「北祁長慕。」
他提起手中得筆,打量她的目光有些嚴厲:「雖說本王此時是在東岳皇宮內做客,但,公主這個時辰闖入本王得房間是不是有些不合規矩?」她對他訓誡的語氣不甚滿意,帶著點傲色道:「本宮來見自己的夫婿有何不合規矩的。」
他本來輕執著毛筆,聽她這么一說,下手力道不小心過重,那「忍」字最後一筆上暈了一大片墨跡,眉間的褶皺現了痕跡。
他放下筆,抬頭正視她:「本王與公主還未正式行禮,未來如何皆是個未知數。」
許是冷靜了下來,她臉上上方才的紅光褪的一絲都不剩,顯出她本就比一般姑娘要白上三分的膚色,一旁侯著的宮人都覺得氣氛瞬間僵了下來,大氣不敢出,就聽見舜華嗓音清淡地道:「高長慕,你……不想娶我?」
不待他回答,她深吸口氣:「不管你願不願意,我都是要嫁你的。」咬咬唇,又補了句:「我一定要嫁你的。」
他沒有答話,看不出什麼神色的眸子緩緩垂下來,重新拿了張紙,鋪在面前,提筆落下:「夜深了,公主請回。」
舜華轉身走了幾步,扶著門欄突然又回頭望了他一身黑色錦服一眼,道:「我聽說北祁王喜白色?」
他連頭都沒有抬:「公主都是道聽來的,聽來的,哪有什麼真。」
她掩藏在披風下的手微微攥緊了月白衣衫,大步跨了出去,像她來時那樣,走的又疾又快,但步間的章法卻不比來時的輕快,沉重了許多。
那是高長慕記憶中與舜華第一次見面。
卻不是她記憶里的第一次。
三
舜華第一次看見高長慕,在五年前,東岳與北祁交界處的螺山。
十三歲的舜華任性膽大,她的父皇兄長領兵同北祁打仗,她日日聽學士歌頌戰場男兒如何勇猛,她不服氣,自認女子不輸男,自己若在戰場上定不比父兄差,便偷了太監出宮辦事的平民男裝,趁著夜色摸出了宮,奔向東岳與北祁的戰場。
行至螺山外,已是黃昏,她下馬查看地圖,螺山那一頭忽地傳來一陣戰鼓和廝殺聲,她的馬受到驚嚇,掙脫韁繩跑的無影無蹤,她傻在原地,吞了吞口水,硬著頭皮收起地圖,走進山中。
廝殺聲綿延不絕,遠處的天被熱血染的透紅,到底是個小姑娘,以前一切都只是紙上談兵,如今還未靠近,她就已感覺死亡離自己有多近。她的步子越來越慢,最後蹲了下來,抱著一顆樹瑟瑟發抖。
她好想回宮。
「誰在哭?」
陌生的聲音傳來,她嚇了一跳,趕緊四處看了一下,未見有人,心中一跳,拔腿就跑,站起來時卻看見大樹背後有個深陷的洞,像自家園林里的蒱獸的陷阱,她有些害怕,但抵不過心中的好奇,小心翼翼朝洞邊有去,探頭看去,正對上一雙漂亮淡黃色的眸子,像話本里的山精。
她同眸子對視了一會,說:「你是人嗎?」
洞里的人沉默了一會才開口回道:「是。」她拔了拔洞口處的落葉,又往前探了探身子,想要看清洞里人的長相,但天色暗沉,洞又太深,她費盡力氣,也只能看見他那雙異常漂亮的眼睛,不由脫口而出:「你的眼睛真漂亮,像天上的星星。」
洞里的人聽了她的話後,傳出幾聲無奈的笑聲,她聽著這笑,也彎起了嘴角,心中已全然沒有了方才的害怕,同洞里之人聊起了天。
「你怎麼不出來?」
「我傷了腿,動彈不得。」
晶亮的大眼向四處望了遍:「山外面在打仗,這里一時怕是沒人敢靠近。」皺眉思忖了會,開始解自己的外衣,扯下腰帶,扔到洞里,:「你夠得著么?」
腰帶就懸在淡黃眼眸上方,女兒家淡淡的香氣充斥鼻間,他猶豫片刻,輕輕握住,抬頭疑心道:「你拉的動我?」
小臉又出現在洞口,帶著一副不甘示弱的表情:「我力氣可大呢!」
她把腰帶拉過肩頭,吐了口氣,用力一拉。
「啊——」
一陣天旋地轉之後,她墜入一個溫暖的肉墊之上。
她抬起頭,看了看頭頂方寸大小的洞口,又看了看低頭凝視她的那雙淡黃眼眸,好奇道:「你皺著眉做什麼?」
「……你壓到我的傷腿了。」
「啊!對不起!」她臉一紅,火速從他身上爬下來,洞里空間窄小,她翻身時又按到他身上的某處,引來他的一聲悶哼,她一聽更慌忙,手忙腳亂摸索著隨身帶的包裹,從裡面掏出一個火摺子,火摺子「唰啦」一下燃起,照亮小小的洞壁,及洞中之人,舜華同他大眼瞪小眼,臉上的紅暈在火光之下彷彿更深了些。
四
舜華很快就適應了洞底的環境,將自己隨身帶的干糧分享給餓了多日的高長慕,趴在他旁邊沉沉睡去。她的外衣留在洞口,夜裡受不住寒,蜷成一團瑟瑟發抖,高長慕盯著她小小的身子看了一會兒,彎身將她擁進了懷里,她一接觸到溫暖的軀體,便順勢緊緊抱住,舒服地蹭了蹭。
高長慕的身體僵住,直到胸前的小人呼吸漸漸平穩,才放軟了身子,將頭擱在她發上,合起了眼。
戰場的廝殺聲持續了三日,空氣里飄著若有若無的腥味,舜華並不曉得那是什麼味,皺著不適的小臉問:「這是什麼味兒?」
他的目光落在她煞白的小臉兒上:「人血的味道。」
小臉更加白了些。
「每一戰結束,血味足足要過上幾日,才會散去,遇到落雨,就成了一條萬千將士鮮血匯成的小溪。」
她瞪著圓眼說不出話,她知道戰場的殘酷,卻是頭一次近距離的接觸,半響,她才開口:「要是沒有戰爭就好了,為什麼父……附近的國家都愛打仗呢?」
他不屑地答:「不過是貪欲,一塊不屬於任何國家的肥沃土地,自然誰都想要。」
他這中肯的話叫她一愣,他們在洞中這幾日,默契地沒有詢問對方的姓名身份,只因會在這里出現的,不是東岳人,就是北祁人,東岳北祁如今打的熱火朝天,若是對立身份,大約彼此都不知道還如何共存下去。
但他雖不說,舜華也瞧得出他身上那件白色戰袍綉了北祁的狼圖騰。想來,他亦知道她看的出來,不過是在裝聾作啞罷了。
到了第六日,舜華包裹里已再無干糧,兩人又餓又渴,無力地靠在一起。舜華想,她或許是要死在這了,可是目光落在旁邊的人身上,她心中一動,忽然有個念頭,能同這個人死在一塊,到也不錯,這樣想著,她的小手摸索到他的大手,用力握住。
感受到大手回握的力量後,她笑了笑,側過頭,正對上高長慕溫煦的目光,她當初就是被這雙眼眸吸引住,才會掉進這個坑來。
她說:「你的眼珠,和我們不一樣。」
他笑笑:「我母親是異族人,我的眼睛隨了她。」
「真好看,」她由衷贊嘆,抬手輕輕撫過他的眼,笑道:「如果我們死在這,倒也是個緣分,下輩子……我循著這雙眼睛,也要找到你,叫你還我這條命。」微光透入,照著他的眉宇之間,流漾著的溫雅神采,他空著的一隻手整了整她歪掉的發冠:「或許不用等到下輩子,明天就有人來救咱們。」
舜華怔了一下,慢慢將頭靠在他的胸口:「如果能活著出去,等我及幷,一定……」
「下面的人還活著?」
她的話隨著洞口出現的一個人影戛然而止。
那是山中的獵戶,獵戶將他們背回家,同他們提起戰事之後的瑣事:「東岳雖打贏了這場仗,但並未趁勝追擊,而是突然返朝,也不知出了什麼事,這幾日總有重兵在各處巡查,似在尋什麼人。」
兩人心中各自微動,都以為尋的是自己,當下覺得不能再耗在此處。
那日入夜,整理好行裝的兩人在院外偶遇,見到對方,各自都是一驚。
一陣沉默後,舜華搶先開了口:「我離家時未留信,父兄此刻定是焦急萬分,我必須回去,上元那日……」她的臉紅了紅,垂下首,是女兒家特有的羞澀,「我在這等你。」
高長慕露出清風霽月般的笑:「一言為定,在下北祁長慕。」
她彎起眼:「東岳小九。」
烏雲掩去新月,僅露些許星光,映的青山晦暗中帶著不明碎光,偶爾幾聲蟲鳴,除此外,就是一片寂靜。
兩人對視了許久,同時抱拳向對方道:「保重。」
然後,一人往北,一人往南,越走越遠。
北祁長慕的真正身份,舜華後來才知道,學士熟知七國簡史,他道,放眼整個北祁,就只有一人能同舜華口中那個風雅雋秀一身白色戰袍的長慕匹配,靖安王高長慕,喜白色,北祁皇帝第三子。
那年上元,舜華按約定,一身月白長衫,在螺山上的獵戶院落等到天明,高長慕沒有來,接下來的每一年上元,他都沒有來。說來也奇怪,她心裡從未怪過他的食言,她想,東岳和北祁的戰爭一直未斷過,她也聽說過北祁皇室內斗的很厲害,他只是在面對內憂外患,無暇顧及其他,他心中,還是記得小九的。
他不來找她沒關系,等她長大了,她會去找他,告訴他那句她未說完的話。
「等我及笄,一定嫁給你。」
也許,這就是先愛上的悲哀,她憑著這一點點的僥幸等了五年,高長慕登上皇位,成為北祁的元德皇帝,與東岳簽訂和平協議,天下人都道,東岳王是硬將公主嫁來,用聯姻來牽制北祁,卻鮮有人知,這一條協議里的附加內容,是舜華自個兒要求的。
浮世繪里,十八歲的舜華在東岳王面前長跪不起,她頭昂的老高,無視東岳王怒極的龍顏,一字一句道:「小九此生非北祁長慕不嫁。」
由一個姑娘家的口中說出這樣的話,實乃驚世駭俗,怪不得東岳王被氣的卧床,可這個驚世駭俗的姑娘是舜華,那就說的過去了,她本就不受世俗禮法所縛,她像一隻五彩鳥,天廣地闊,任她遨遊。
可這只五彩鳥,最終為了一個人,生生折了自己的翅膀。
而那個人,甚至早已不記得她。
五
舜華得償所願,由高長慕親自迎往北祁,大婚那日,高長慕依照先帝遺詔,立了尚書之女郭愛為後,同時迎娶一後一妃,實乃皇宮空前盛況,而在浮世繪中舜華的記憶里,那一天卻有些蕭索。
她的玉華宮在皇宮東北角,遠離皇帝的乾安殿,聽不到一點喜樂,一更天時,安排到她宮中的人心中頓悟,這宮中的主子,與恩寵無緣了。
舜華卻沒有這樣的感覺,大紅蓋頭之下,她摩挲著手中一股紅線扎的青絲,心中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她要對高長慕說的話。
「北祁長慕,你還記得東岳小九么,她找你來了。」她幻想著他聽見這話時的表情,斜飛的鳳眼牽出一抹絕色的笑,她其實有些後悔那日在東岳闖進他房中時沒有告訴他這句話,那時他的態度不好,她是個姑娘家,被傷了自尊,也有自己的驕傲,負氣離開好幾天都沒找他,可後來,她想通了他不知道她是在螺山陪了他六天的小九,他跟那些大臣一樣,都以為她是父皇安在他身邊的眼線,自然對她沒有好印象。
若他知道了…………
舜華沒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,那夜高長慕一直沒有來,就像當初的上元之約一樣。
隔日舜華去向太後請安,迎面遇上從另一頭來的高長慕和皇後,她急急朝他奔去,想要問問他是不是昨夜喝的太多,所以沒有來。
她還未開口,高長慕就皺了眉,冷冷道:「橫沖直撞成何體統,這里是北祁,你在東岳的那般作為趁早給孤改了去。」
她一愣,望著他淡黃眼眸中的嫌惡,張了張嘴,什麼都沒有說出來。
高長慕撇開視線,牽著皇後的手越過她往太後宮中走去,她看著那兩人相攜的身影,眼中的光漸漸淡去。
她之前從未想過他會不喜歡她,她記得洞中那六日他的溫柔,記得他溫暖的胸膛,記得他清風明月的笑,也許那稱不上喜歡,但至少不會是討厭。
他不記得她,或許是北祁長慕從未將東岳小九放在心上過。那樣,就算她說了出來,不過是多給自己一個死心的理由。她不想要那個理由,她已經是他的妻子,北祁是她的家,她還要靠著那一點點對他的念想,度過這漫漫年歲。
六
舜華有一個鮮少有人比得上的優點,就是認命。這或許是她六歲前都和她皇奶奶住在山中寺廟里,受佛理禪悟感染的緣由。
這個優點很好,容易活的開心。
只是世事十分難料,碰上高長慕後,就有那麼點不認命了。
初嫁到北祁的那一年。不管高長慕如何冷落她,她都很努力去維護這段夫妻之情。
她母後去的早,父皇哥哥們都憐她寵她,不加以管束,完全讓她由著自己的性子長大,從未有人教過她身為一個姑娘家應該偶爾柔弱的優勢。她討好高長慕的方式,是最笨拙,卻也是最真心的。
她覺得好的東西,總要差人送上一份給高長慕。其實他心裡明白,高長慕表面上都收下,但會不會去碰那就說不定了好幾次,她都看見她送去的東西,出現在乾安殿下人們身上。她在心中小小地難過一下,隔日照常往乾安殿送東西。如此毅力,正常人早就被感動了,偏偏她討好的對象是一國之君,不是個正常人。那年清明,皇帝帶著嬪妃和重臣去祭祖,她也在隊列,黃陵在深山,山中美景如畫,她孩子氣爆發,休息的時候,一人跑到更深的山中玩耍,采了幾串冬青花,想要送給高長慕,她注意到,北祁皇宮中一朵花都沒有,定是那裡的土質不適合養花。她回到營地時,正看見高長慕坐在御駕之上,面前跪了一片禁衛軍和幾個大臣,她瞧這氣氛有些不對,正猶豫要不要上前,跪在一旁的李石眼尖地發現了她,緊綳的臉色松動了些,喊到:「娘娘回來了!」
有幾個大臣回頭看向她,皆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。她還未反應過來,御駕之上的高長慕便朝她大步走來,一把攥住她的手,目光冷冷的掃向她身後,厲聲道:「來接應你的人呢?孤告訴你,你別想逃回東岳,你已經嫁到北祁,就是死,也是北祁的鬼。」
她一愣,喃喃道:「我沒想過要回東岳啊……你以為我要逃回東岳?怎麼會呢,我只是瞧這山中景色極美,就走遠了些,諾,這是我給你採的花,你聞聞,香是不香?」她眼兒一彎,討好地將冬青花遞到他鼻間,李石一聲「不」還沒喊出來,就見他呼吸一滯,面如白蠟,身形不穩朝她倒去。
「陛下!」隨行的太醫沖上來,七手八腳地將高長慕抬到營帳之中,舜華被這突發情況嚇傻了眼,反應過來後,連忙拽住李石,問:「發生了什麼事?有人給陛下下毒?」
李公公恨恨向她道:「娘娘這話說的,給陛下下毒的人,不就是娘娘您么?陛下對花粉過敏,娘娘就是再怎麼怨陛下,也不能用這么多的花粉害陛下。」
他的,她拚命搖頭:「我不知道,沒人告訴過我。」她的解釋沒人聽得進去。
她在營帳外跪了一夜,人來人往,都對她報之怨憤的目光,她視若無睹,她在意的,只有營中那人的安危,她雙手合十放在胸前,默默祈禱,我佛慈悲,佑他平安,若執意帶走他,也請將她,一並帶走。她的佛終究沒有帶走高長慕,他醒過來,在三天後。他還很虛弱,躺在床上,注視著被人「請」進來的她,一字一句道:「送槿妃回宮。」語畢,他閉上眼,將頭轉向另一側,不願再多話。那之後,舜華再送什麼給高長慕,都會被人送返,送返的公公陰陽怪氣:「娘娘日後還是莫要送這些東西,省的叫我們這些做下人的提心吊膽,怕陛下遭了誰的毒手,連著北祁也被某個東邊卑鄙小國覬覦了去。」她身邊的侍婢不服氣,想要理論,她拉住侍婢的手,淡淡搖了搖頭,低垂了眼,說:「公公說的是。」
七
皇宮上下,無人不知槿妃不受寵,連皇帝都不想看到她,宮中的人也不待見她,加上東岳同北祁打了多年,多少北祁男兒成為東岳鐵騎下的亡魂,大家對她這個東岳公主的感情就升華到了恨,明裡暗裡都欺負她。
但索性都是些瑣碎的事,舜華不計較,皇帝不過問,加長了那些人的氣焰,那日終於出了事,芝貴人的哥哥曾是北祁的將軍,被東岳三皇子一刀斬於馬下。她對舜華恨的牙癢癢,使了個詐,把一個急病而死的宮女說成是被槿妃加害致死。
舜華自然不認,可一眾宮人皆道前幾日看見死去的宮女打碎了槿妃的鐲子,槿妃還差人打了那宮女。一番瞎話,說的有理有據。舜華哪受過這樣的冤枉,侍衛來抓她時,他不從,掌管後宮的皇後一個眼神,侍衛手執長棍從她背後狠狠打下去,她痛的失去掙扎的力氣,從嘴裡吐出幾個字:「我要見高長慕。」
沒有人理會她。
舜華被拖去官府,府人在郭皇後的默許之下,對她動邢,逼她認供,舜華不肯認罪,她甚至一句話都不說,緊咬著牙,連痛都不喊一聲。刑法一直持續到巳時,李石找來時,舜華已昏迷許久,月白錦服被血漬浸的透濕,觸目驚心。
她被送回玉華宮,太醫來上了葯,她幽幽轉醒,看見立在床邊的李石,眼珠轉了轉,並未尋見另一個人的身影。
她收回視線,道:「我要見高長慕。」
李石垂首道:「陛下現在皇後那兒,讓奴才帶四個字給娘娘,好自為之。」
她身子一震,合上眼沒再說話,眼角有淚滑過迅速消失在玉枕間。
我想,她對高長慕的最後一點念想,都隨著這淚,一並消失了。
夜裡她發起高燒,沒有一個宮人發現。
黑暗中,房門被輕輕推開,欣長的身影自屏風後頭出現,正是她心心念念要見的高長慕,,他在她床邊停下,低頭注視著她因噩夢和疼痛皺成一團的臉,良久,抬手輕輕撫了上去:「痛也不叫出來,是誰教你的?姑娘家,總得叫人憐惜。」他在床沿坐下,將她纖瘦的身子抱到自己懷中。
他從寬袖裡掏出一個白瓷瓶,指尖挑了點葯膏,拉開她的外衣,借著月光,皺著眉,細細抹在她的傷口上。她緊蹙的眉目漸漸變得柔和,呼吸也穩了些,抓著他的衣襟,往他身上蹭了蹭。
高長慕一滯,她抱他的這個動作有些熟悉,就像……他低頭看了看她絕色睡顏,猛然推開了她。
不會是她的,她明明已經死了。
就在他回到北祁的當日,他不放心她一個小姑娘,差了親信去追,想要趕上她,送她安全到家。不過一日,親信回來報說,那救他的獵戶被東岳官兵以窩藏敵國重犯罪給殺了,離獵戶院落不遠的山腳的小溪中,有具穿著男裝的女屍,面目全非,但從親信帶回來的衣料來看,那屍體就是她。
她救了他,卻因他而死。他恨那些東岳官兵,更恨的,是自己。
他握著床杦的手漸漸握緊,露出泛白的指節,拂袖便走。像他來時那樣,沒有叫人察覺。
第二日,皇帝在後宮頒了個旨,說槿妃有失德行,敗壞宮風,即日遷往冷宮。
她有傷在身,本不用親自接旨,可她硬是咬牙下了床,月白衣衫上又滲了些血漬,她彷彿沒有察覺,接過聖旨,高舉過頭,朗聲道:「臣妾,謝主隆恩。」
白的幾乎接近透明的臉露出一絲淺笑,那公公見她不怒反笑,當她受了打擊,不正常了,心下一喜,匆匆回去復命。
正在批閱奏摺的高長慕聽見這一番形容,沒有作任何反應,盯著手中的摺子,一直沒有放下,一看就是幾個時辰。
到了晚膳,李公公上前提醒,高長慕突然道:「你道,她心中是不是恨極了孤?所以不再為自己爭取什麼。」不待李石答話,他又苦笑著搖搖頭,「那樣也好,就讓她恨著吧。」
若不能愛,恨至少是能留在她心上唯一的方法。
八
說書人的段子里,高長慕見舜華的次數,一隻手就數的過來。可在這浮世繪中,那次數著實是個虛的。大約是宮中人都忌諱冷宮,平日都繞著走,所以,也就沒有撞見高長慕負手立在冷宮門外沉思的場景。
舜華在冷宮中待了七年,兩人見的最後一面,是在她病重彌留之際。
她躺在床上,月白衣衫下的身軀瘦的不成形。
他的眼神晃動的厲害,腳步止在床邊,一撇頭,狠狠抓住那個前來報信的她的貼身侍婢衣領:「為什麼不找太醫。為什麼現在才稟報?」
侍婢抖成一片,哭的說不出話。
她虛弱開口:「皇上何必為難一個奴才,是我不讓她請太醫,也是我讓她拖到現在才稟報。」
他轉頭:「為什麼?」
她的嘴巴牽出澀澀地笑:「這宮中每個人都希望我死,我不過是遂了她們的願,皇上也終於可以安枕,不用時時擔心,身邊有人謀了你的命奪了你的江山。」
他一滯:「孤從未這樣想過。」
她的眼神恍惚起來,並未注意他說了什麼,重重喘了幾口氣後,道:「舜華找皇上來,是想告訴皇上,我死後,把我送回東岳吧。」
他的手撫上胸口,用力握了上去:「這是你最後的心願?」
「嗯。」
他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,良久,他點點頭:「好,我答應你,這是我這輩子,唯一能償還你的。」
她逸出一聲淺笑,頭一歪,露在被外的手猛然松開,露出一股纏著紅線的青絲。
「公主!!」侍婢震天的哭聲中,他靜靜望著她蒼白的容顏,顫抖的手指撫上她冰涼手心的那截青絲,身子一傾,吐出一口血,不動聲色的落在她月白衣衫上,開出一朵朵妖異的花。
「舜華……」
九
這是槿妃舜華的一生。
讓我看的有些揪心,這一國之君的感情也忒含蓄了點。浮世繪中現,是旁人沒看到過的高長慕,我想,高長慕也是喜愛舜華的,也許是在舜華那一年鍥而不舍示好中的某一次,觸動到他柔軟的心脈,讓他懂的,這個姑娘,並沒有什麼陰謀詭計,而是單單純純地喜歡他。
只是這感情有太多東西摻雜其中,上升到政治深度。東岳確實是侵佔了北祁不少領土,北祁確實常年受東岳欺壓,北祁人各個都對東岳恨之入骨。若他是個普通人,娶個東岳人當老婆,也不算什麼。偏偏他是北祁的國君,她是東岳公主,誰都不普通,自然也不能像普通人那樣除了愛什麼都不顧了。
他將她放到冷宮,或許是在這對東岳恨意滔滔的北祁宮中,唯一可以保全她不受今日這樣傷害的方法。身為皇室子孫,笨就不該讓人知道他在意什麼,尤其是一國之君,這都是要付出代價的。說來也好笑,明明坐擁天下,卻不能明目張膽地護一個人。
他可以看不見她,可只要知道她在他身邊某一處,好好活著,他便覺得很好。可冷宮七年雲與月,對舜華來說,日日都是煎熬。他斷了她的死路,也切了她的生路,他讓她生不如死,鬱郁而終。
浮世繪的影像漸漸暗了下去,最終什麼都看不見。
我見過筆收回虎口,沉默誒地望向高長慕,他的眼角掛著淚,還看著浮世繪所在的半空,淡淡出聲:「那年,孤送她的遺體回東岳,她的八個皇兄領著十萬大軍在城門,金刀指著孤,只要一聲令下,就能立刻殺了孤,可她那貼身婢女呈了封信給她皇兄,她皇兄看完後,突然折了金刀,道:「小九,便是到了最後,你還要佑他五十年嗎?好,皇兄答應你,吾等在此立誓,五十年內不主動侵犯北祁,高長慕,你好自為之。」孤聽到那聲小九,已然不能動彈,問:「你方才叫她什麼?」她皇兄只是冷冷看著孤,冷笑了聲,沒有搭話,走進城內,放下城門,再也不見孤,孤知道……除了她的皇兄們,能解開孤心結的,就只有小朝姑娘了。」
我嘆了聲氣,望著這個不到四十,卻已滿頭白發的一國之君,典型的心老現於面,問:「陛下喜愛她,是因為她是小九?」
他搖了搖頭:「不,我喜歡的,只是她,舜華也好,小九也好,只要是她。」
我楞了楞:「陛下這話,若在槿妃活著的時候告訴她,她一定會開開心心,活的長久。」
他閉了閉眼:「你說的對,太遲了。」斯人之軀早就被泥土啃噬,不見骨肉。
她到死,都不知道,他是那樣深深深深地,愛著她。無論是東岳小九,還是宮中的槿妃。
這一生,只有她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