⑴ 尋找關於一篇關於老盲人帶他盲人徒弟拉二胡拉斷1000條弦得到醫眼秘方的故事
史鐵生 《命若琴弦》
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,一老一少,一前一後,兩頂發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,匆匆忙忙,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。無所謂從哪兒來,也無所謂到哪兒去,每人帶一把三弦琴,說書為生。 方圓幾百上千里的這片大山中,峰巒疊嶂,溝壑縱橫,人煙稀疏,走一天才能見一片開闊地,有幾個村落。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,跳出一隻野兔、狐狸,或者其他小野獸。山谷中常有鷂鷹盤旋。 寂靜的群山沒有一點陰影,太陽正熱得凶。 「把三弦子抓在手裡,」老瞎子喊,在山間震起回聲。 「抓在手裡呢。」小瞎子回答。 「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濕了。弄濕了晚上彈你的肋條?」 「抓在手裡呢。」 老少二人都赤著上身,各自拎了一條木棍探路,纏在腰間的粗布小褂已經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。蹚起來的黃土幹得嗆人。這正是說書的旺季。天長,村子裡的人吃罷晚飯都不呆在家裡,有的人晚飯也不在家裡吃,捧上碗到路邊去,或者到場院里。老瞎子想趕著多說書,整個熱季領著小瞎子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緊走,一晚上一晚上緊說。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緊張、激動,心裡算定:彈斷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這個夏天了,說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。 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陽這會兒正平靜下來,光線開始變得深沉。遠遠近近的蟬鳴也舒緩了許多。 「小子!你不能走快點嗎?」老瞎子在前面喊,不回頭也不放慢腳步。 小瞎子緊跑幾步,吊在屁股上的一隻大挎包叮啷哐啷地響,離老瞎子仍有幾丈遠。 「野鴿子都往窩里飛啦。」 「什麼?」小瞎子又緊走幾步。 「我說野鴿子都回窩了,你還不快走!」 「噢。」 「你又鼓搗我那電匣子呢。」 「噫--!鬼動來。」 「那耳機子快讓你鼓搗壞了。」 「鬼動來!」 老瞎子暗笑:你小子才活了幾天?「螞蟻打架我也聽得著,」老瞎子說。 小瞎子不爭辯了,悄悄把耳機子塞到挎包里去,跟在師父身後悶悶地走路。無盡無休的無聊的路。 走了一陣子,小瞎子聽見有隻獾在地里啃莊稼,就使勁學狗叫,那隻獾連滾帶爬地逃走了,他覺得有點開心,輕聲哼了幾句小調兒,哥哥呀妹妹的。師父不讓他養狗,怕受村子裡的狗欺負,也怕欺負了別人家的狗,誤了生意。又走了一會兒,小瞎子又聽見不遠處有條蛇在游動,彎腰摸了塊石頭砍過去,「嘩啦啦」一陣高粱葉子響。老瞎子有點可憐他了,停下來等他。 「除了獾就是蛇,」小瞎子趕忙說,擔心師父罵他。 「有了莊稼地了,不遠了。」老瞎子把一個水壺遞給徒弟。 「干咱們這營生的,一輩子就是走,」老瞎子又說。「累不?」 小瞎子不回答,知道師父最討厭他說累。 「我師父才冤呢。就是你師爺,才冤呢,東奔西走一輩子,到了沒彈夠一千根琴弦。」 小瞎子聽出師父這會兒心緒好,就問:「什麼是綠色的長乙(椅)?」 「什麼?噢,八成是一把椅子吧。」 「曲折的油狼(游廊)呢?」 「油狼?什麼油狼?」 「曲折的油狼。」 「不知道。」 「匣子里說的。」 「你就愛瞎聽那些玩藝兒。聽那些玩藝兒有什麼用?天底下的好東西多啦,跟咱們有什麼關系?」 「我就沒聽您說過,什麼跟咱們有關系。」小瞎子把「有」字說得重。 「琴!三弦子!你爹讓你跟了我來,是為讓你彈好三弦子,學會說書。」 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嚕嚕響。 再上路時小瞎子走在前頭。 大山的陰影在溝谷里鋪開來。地勢也漸漸的平緩,開闊。 接近村子的時候,老瞎子喊住小瞎子,在背陰的山腳下找到一個小泉眼。細細的泉水從石縫里往外冒,淌下來,積成臉盆大的小窪,周圍的野草長得茂盛,水流出去幾十米便被乾渴的土地吸幹了。 「過來洗洗吧,洗洗你那身臭汗味。」 小瞎子撥開野草在水窪邊蹲下,心裡還在猜想著「曲折的油狼」。 「把渾身都洗洗。你那樣兒准像個小叫花子。」 「那您不就是個老叫花子了?」小瞎子把手按在水裡,嘻嘻地笑。 老瞎子也笑,雙手掏起水往臉上潑。「可咱們不是叫花子,咱們有手藝。」 「這地方咱們好像來過。」小瞎子側耳聽著四周的動靜。 「可你的心思總不在學藝上。你這小子心太野。老人的話你從來不著耳朵聽。」 「咱們準是來過這兒。」 「別打岔!你那三弦子彈得還差著遠呢。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,我師父當年就這么跟我說。」 泉水清涼涼的。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來。 老瞎子挺來氣,「我說什麼你聽見了嗎?」 「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,您師父我師爺說的。我都聽過八百遍了。您師父還給您留下一張葯方,您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葯,吃了葯您就能看見東西了。我聽您說過一千遍了。」 「你不信?」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,說:「幹嘛非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葯呢?」 「那是葯引子。機靈鬼兒,吃葯得有葯引子!」 「一千根斷了的琴弦還不好弄?」小瞎子忍不住「哧哧」地笑。 「笑什麼笑!你以為你懂得多少事?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彈斷了的才成。」 小瞎子不敢吱聲了,聽出師父又要動氣。每回都是這樣,師父容不得對這件事有懷疑。 老瞎子也沒再作聲,顯得有些激動,雙手搭在膝蓋上,兩顆骨頭一樣的眼珠對著蒼天,像是一根一根地回憶著那些彈斷的琴弦。盼了多少年了呀,老瞎子想,盼了五十年了!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,走了多少里路哇,挨了多少回曬,挨了多少回凍,心裡受了多少委屈呀。一晚上一晚上地彈,心裡總記著,得真正是一根一根盡心盡力地彈斷的才成。現在快盼到了,絕出不了這個夏天了。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沒什麼能要命的病,活過這個夏天一點不成問題。「我比我師父可運氣多了,」他說,「我師父到了沒能睜開眼睛看一回。」 「咳!我知道這地方是哪兒了!」小瞎子忽然喊起來。 老瞎子這才動了動,抓起自己的琴來搖了搖,疊好的紙片碰在蛇皮上發出細微的響聲,那張葯方就在琴槽里。 「師父,這兒不是野羊嶺嗎?」小瞎子問。 老瞎子沒搭理他,聽出這小子又不安穩了。 「前頭就是野羊坳,是不是,師父?」 「小子,過來給我擦擦背,」老瞎子說,把弓一樣的脊背彎給他。 「是不是野羊坳,師父?」 「是!干什麼?你別又鬧貓似的。」 小瞎子的心「撲通撲通」跳,老老實實地給師父擦背。老瞎子覺出他擦得很有勁。 「野羊坳怎麼了?你別又叫驢似的會聞味兒。」 小瞎子心虛,不吭聲,不讓自己顯出興奮。 「又想什麼呢?別當我不知道你那點兒心思。」 「又怎麼了,我?」 「怎麼了你?上回你在這兒瘋得不夠?那妮子是什麼好貨!」老瞎子心想,也許不該再帶他到野羊坳來。可是野羊坳是個大村子,年年在這兒生意都好,能說上半個多月。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彈斷最後幾根琴弦。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,心卻飄飄的,想著野羊坳里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。 「聽我一句話,不害你,」老瞎子說,「那號事靠不住。」 「什麼事?」 「少跟我貧嘴。你明白我說的什麼事。」 「我就沒聽您說過,什麼事靠得住。」小瞎子又偷偷地笑。 老瞎子沒理他,骨頭一樣的眼珠又對著蒼天。那兒,太陽正變成一汪血。 兩面脊背和山是一樣的黃褐色。一座已經老了,嶙峋瘦骨像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。另一座正年青。老瞎子七十歲,小瞎子才十七。 小瞎子十四歲上父親把他送到老瞎子這兒來,為的是讓他學說書,這輩子好有個本事,將來可以獨自在世上活下去。 老瞎子說書已經說了五十多年。這一片偏僻荒涼的大 山裡的人們都知道他:頭發一天天變白,背一天天變駝,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滿世界走,逢上有願意出錢的地方就撥動琴弦唱一晚上,給寂寞的山村帶來歡樂。開頭常是這么幾句:「自從盤古分天地,三皇五帝到如今,有道君王安天下,無道君王害黎民。輕輕彈響三弦琴,慢慢稍停把歌論,歌有三千七百本,不知哪本動人心。」於是聽書的眾人喊起來,老的要聽董永賣身葬父,小的要聽武二郎夜走蜈蚣嶺,女人們想聽秦香蓮。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,身上的疲勞和心裡的孤寂全忘卻,不慌不忙地喝幾口水,待眾人的吵嚷聲鼎沸,便把琴弦一陣緊撥,唱道:「今日不把別人唱,單表公子小羅成。」或者:「茶也喝來煙也吸,唱一回哭倒長城的孟姜女。」滿場立刻鴉雀無聲,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說的書中去。 他會的老書數不盡。他還有一個電匣子,據說是花了大價錢從一個山外人手裡買來,為的是學些新詞兒,編些新曲兒。其實山裡人倒不太在乎他說什麼唱什麼。人人都稱贊他那三弦子彈得講究,輕輕漫漫的,飄飄灑灑的,瘋顛狂放的,那裡頭有天上的日月,有地上的生靈。老瞎子的嗓子能學出世上所有的聲音,男人、女人、刮風下雨,獸啼禽鳴。不知道他腦子里能呈現出什麼景象,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,從沒見過這個世界。 小瞎子可以算見過世界,但只有三年,那時還不懂事。他對說書和彈琴並無多少興趣,父親把他送來的時候費盡了唇舌,好說歹說連哄帶騙,最後不如說是那個電匣子把他留住。他抱著電匣子聽得入神,甚至沒發覺父親什麼時候離去。 這只神奇的匣子永遠令他著迷,遙遠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絕,憑著三年朦朧的記憶,補充著萬物的色彩和形象,譬如海,匣子里說藍天就像大海,他記得藍天,於是想像出海;匣子里說海是無邊無際的水,他記得鍋里的水,於是想像出滿天排開的水鍋。再譬如漂亮的姑娘,匣子里說就像盛開的花朵,他實在不相信會是那樣,母親的靈樞被抬到遠山上去的時候,路上正開遍著野花,他永遠記得卻永遠不願意去想。但他願意想姑娘,越來越願意想,尤其是野羊坳的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,總讓他心裡盪起波瀾。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,「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陽」,這下他才找到了一個貼切的形象,想起母親在紅透的夕陽中向他走來的樣子,其實人人都是根據自己的所知猜測著無窮的未知,以自己的感情勾畫出世界。每個人的世界就都不同。 也總有一些東西小瞎子無從想像,譬如「曲折的油狼」。 這天晚上,小瞎子跟著師父在野羊坳說書,又聽見那小妮子站在離他不遠處尖聲細氣地說笑。書正說到緊要處--「羅成回馬再交戰,大膽蘇烈又興兵。蘇烈大刀如流水,羅成長槍似騰雲,好似海中龍吊寶,猶如深山虎爭林。又戰七日並七夜,羅成清茶無點唇……」老瞎子把琴彈得如雨驟風疾,字字句句唱得鏗鏘。小瞎子卻心猿意馬,手底下早亂了套數…… 野羊嶺上有一座小廟,離野羊坳村二里地,師徒二人就在這里住下。石頭砌的院牆已經殘斷不全,幾間小殿堂也歪斜欲傾百孔千瘡,唯正中一間尚可遮蔽風雨,大約是因為這一間中畢竟還供奉著神靈。三尊泥像早脫盡了塵世的彩飾,還一身黃土本色返璞歸真了,認不出是佛是道。院里院外、房頂牆頭都長滿荒藤野草,蓊蓊鬱郁倒有生氣。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說書都住這兒,不出房錢又不惹是非。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這兒。 散了書已經不早,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頓行李,小瞎子在側殿的檐下生火燒水。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。小瞎子撅著屁股吹火,柴草不幹,嗆得他滿院里轉著圈兒咳嗽。 老瞎子在正殿里數叨他:「我看你能幹好什麼。」 「柴濕嘛。」 「我沒說這事。我說的是你的琴,今兒晚上的琴你彈成了什麼。」 小瞎子不敢接這話茬,吸足了幾口氣又跪到灶火前去,鼓著腮幫子一通猛吹。「你要是不想干這行,就趁早給你爹捎信把你領回去。老這么鬧貓鬧狗的可不行,要鬧回家鬧去。」 小瞎子咳嗽著從灶火邊跳開,幾步躥到院子另一頭,「呼哧呼哧」大喘氣,嘴裡一邊罵。 「說什麼呢?」 「我罵這火。」 「有你那麼吹火的?」 「那怎麼吹?」 「怎麼吹?哼,」老瞎子頓了頓,又說:「你就當這灶火是那妮子的臉!」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,跪到灶火前去再吹,心想:真的,不知道蘭秀兒的臉什麼樣。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叫蘭秀兒。 「那要是妮子的臉,我看你不用教也會吹,」老瞎子說。 小瞎子笑起來,越笑越咳嗽。 「笑什麼笑!」 「您吹過妮子臉?」 老瞎子一時語塞。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。「日他媽,」老瞎子罵道,笑笑,然後變了臉色,再不言語。 灶膛里「騰」的一聲,火旺起來。小瞎子再去添柴,一心想著蘭秀兒。才散了書的那會兒,蘭秀兒擠到他跟前來小聲說:「哎,上回你答應我什麼來?」師父就在旁邊,他沒敢吭聲。人群擠來擠去,一會兒又把蘭秀兒擠到他身邊。「噫,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雞蛋倒白吃了?」蘭秀兒說,聲音比上回大。這時候師父正忙著跟幾個老漢拉話,他趕緊說:「噓--,我記著呢。」蘭秀兒又把聲音壓低:「你答應給我聽電匣子你還沒給我聽。」「噓--,我記著呢。」幸虧那會兒人聲嘈雜。 正殿里好半天沒有動靜。之後,琴聲響了,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。他本來應該高興的,來野羊坳頭一晚上就又彈斷了一根琴弦。可是那琴聲卻低沉、零亂。 小瞎子漸漸聽出琴聲不對,在院里喊:「水開了,師父。」 沒有回答。琴聲一陣緊似一陣了。 小瞎子端了一盆熱水進來,放在師父跟前,故意嘻嘻笑著說:「您今兒晚還想彈斷一根是怎麼著?」 老瞎子沒聽見,這會兒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,琴聲煩躁不安,像是年年曠野里的風雨,像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,像是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。小瞎子有點害怕了:師父很久不這樣了,師父一這樣就要犯病,頭疼、心口疼、渾身疼,會幾個月爬不起炕來。 「師父,您先洗腳吧。」 琴聲不停。 「師父,您該洗腳了。」小瞎子的聲音發抖。 琴聲不停。 「師父!」 琴聲嘎然而止,老瞎子嘆了口氣。小瞎子鬆了口氣。 老瞎子洗腳,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邊。 「睡去吧,」老瞎子說,「今兒個夠累的了。」 「您呢?」 「你先睡,我得好好泡泡腳。人上了歲數毛病多。」老瞎子故意說得輕松。 「我等您一塊兒睡。」 山深夜靜。有了一點風,牆頭的草葉子就會響。夜貓子在遠處哀哀地叫。聽得見野羊坳里偶爾有幾聲狗吠,又引得孩子哭。月亮升起來,白光透過殘損的窗欞進了殿堂,照見兩個瞎子和三尊神像。 「等我幹嘛,時候不早了。」 「你甭擔心我,我怎麼也不怎麼,」老瞎子又說。「聽見沒有,小子?」 小瞎子到底年輕,已經睡著。老瞎子推推他讓他躺好,他嘴裡咕囔了幾句倒頭睡去。老瞎子給他蓋被時,從那身日漸發育的筋肉上覺出,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齡,非得有一段苦日子過不可了。唉,這事誰也替不了誰。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懷里,摩挲著根根綳緊的琴弦,心裡使勁念叨:又斷了一根了,又斷了一根了。再搖搖琴槽,有輕微的紙和蛇皮的摩擦聲。唯獨這事能為他排憂解煩。一輩子的願望。
⑵ 九年級上冊課文蒲柳人家整篇文章
《蒲柳人家》原文:
七月天,中伏大晌午,熱得像天上下火。何滿子被爺爺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,系的是拴賊扣兒。
那一年是1936年。何滿子六歲,剃個光葫蘆頭,天靈蓋上留著個木梳背兒;一交立夏就光屁股,曬得兩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,鼻樑子裂了皮,全身上下就像剛從煙囪里爬出來,連眼珠都比立夏之前烏黑。
奶奶叫東隔壁的望日蓮姑姑給何滿子做了一條大紅兜肚,兜肚上還用五彩細線綉了一大堆花草。人配衣裳馬配鞍,何滿子穿上這條花紅兜肚,一定會在小夥伴們中間出人頭地。可是,何滿子一天也不穿。
滿子整天在運河灘上野跑,頭頂著毒熱的陽光,身上再裹起兜肚,一不風涼,二又窩汗,穿不了一天,就得起大半身痱子。再有,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,誰的兜肚也沒有這么花兒草兒的鮮艷,他穿在身上,男不男,女不女,小姑娘們要用手指刮破臉蛋兒,臊得他得找個田鼠窩鑽進去;小小子兒們也要敲起鑼鼓似的叫他小丫頭兒,管叫他一輩子抬不起頭。
何滿子不穿花紅兜肚,奶奶氣得咬牙切齒地罵他,手握著擀麵杖要梆他,還威嚇要三天不給他飯吃。原來,這條兜肚大有講究。何滿子是個嬌哥兒,奶奶老是怕閻王爺打發白無常把他勾走;聽說閻王爺非常重男輕女,何滿子穿上花紅兜肚,男扮女妝,閻王爺老眼昏花的看不真切,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惡念。
何滿子的奶奶,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;大高個兒,一雙大腳,青銅膚色,嗓門也亮堂,罵起人來,方圓二三十里,敢說找不出能夠招架幾個回合的敵手。一丈青大娘罵人,就像雨打芭蕉,長短句,四六體,鼓點似的罵一天,一氣呵成,也不倒嗓子。她也能打架,動起手來,別看五六十歲了,三五個大小夥子不夠她打一鍋的。
她家坐落在北運河岸上,門口外就是大河。有一回,一隻外江大帆船射門口路過,也正是歇晌時分。一丈青大娘站在籬笆外的傘柳陰下放鴨子,一見幾個纖夫赤身露體,只系著一條圍腰,褲子捲起來盤在頭上,便斷喝一聲:「站住!」這幾個纖夫頭頂著火盆子,拉了百八十里路,頂水又逆風,還沒有歇腳打尖,個頂個窩著一肚子餓火。
一丈青大娘的這一聲斷喝,他們只當耳旁風。一丈青大娘見他們頭也不抬,理也不理,氣更大了,又吆喝了一聲:「都給我穿上褲子!」有個年輕不知好歹的纖夫,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,沒好氣地說:「一大把歲數兒,什麼沒見過;不愛看合上眼,掉過臉去!」
一丈青大娘火了起來,挽了挽袖口,手腕子上露出兩只叮叮當當響的黃銅鐲子,一陣風沖下河坡,阻擋在這幾個纖夫的面前,手戳著他們的鼻子說:「不能叫你們腌躦了我們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睛!」那個不知好歹的年輕纖夫,是個生楞兒,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,說:「好狗不擋道!」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。
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,老大一個耳刮子掄圓了扇過去,那個年輕的纖夫就像風吹乍蓬,轉了三轉,擰了三圈兒,滿臉開花,口鼻出血,一頭栽倒在滾燙的白沙灘上,緊一口慢一口捯氣,高一聲低一聲呻吟。
幾個纖夫見他們的夥伴挨了打,唿哨而上;只聽咯吧一聲,一丈青大娘折斷了一棵茶碗口粗細的河柳,帶著呼呼風聲揮舞起來,把這幾個纖夫掃下河去,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,紛紛落水。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饒,站在河邊大罵不住聲,還不許那幾個纖夫爬上岸來;大帆船失去了纖力,掌舵的綻裂了虎口,也駕馭不住,在河上轉開了磨。
最後,還是船老闆請出了擺渡船的柳罐斗,釘掌鋪的吉老秤,老木匠鄭端午,開小店的花鞋杜四,說和了兩三個時辰,一丈青大娘才算開恩放行。
(2)掏耳朵聽書擴展閱讀:
創作背景:
《蒲柳人家》以 「九一八」事變後、蘆溝橋事變前,殷汝耕在冀東建立漢奸政權,抗日活動方興未艾這一段歷史為背景。《蒲柳人家》發表於1980年,曾以其獨特的創作風格引起當時文壇的廣泛關注,並獲首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。
賞析:
《蒲柳人家》具有鮮明的牧歌情調和喜劇色彩。這主要的是由於作家把傳奇小說的因素帶入鄉土小說,並自覺表現時代精神給鄉村生活的巨大影響。小說敘述的故事,以及柳罐斗、一丈青等人物,都具有很大程度的傳奇性。
《蒲柳人家》的結構也非常巧妙。故事從何滿子被爺爺拴在葡萄架下那個中午開始。何大學問、柳罐斗、望日蓮等許多人生動有趣的往事被用穿插的方式回述出來。
這也是一篇洋溢著濃郁的鄉土氣息的小說。像一幅幅風俗畫,將20世紀30年代京東北運河一帶農村的風景習俗、世態人情展現在讀者面前。
無論是何滿子的光葫蘆頭木梳背兒,還是一丈青大娘專門為他准備的大紅兜肚、長命鎖;無論洗三、百家衣,還是何大學問的走西口,都別具魅力,強烈地吸引著讀者的興趣。大量的鄉土風俗已經成為這部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,這種濃郁的地方色彩又增加了作品的民族氣息,構成了劉紹棠作品獨特的魅力。
作品影響:
《蒲柳人家》獲1977 —1980年全國優秀中篇小說二等獎,並被選進中學教材。
作者簡介:
劉紹棠(1936—1997)當代作家,「荷花澱派」的代表作家之一,「大運河鄉土文學體系」創立者。受到作家孫犁和肖洛霍夫的影響,作品題材多以京東運河(北運河)一帶農村生活為題材 ,格調清新淳樸,鄉土色彩濃郁。主要作品有《邰寶林變了》、《運河的槳聲》、《雞鳴風雨女蘿江》、《山楂村的歌聲》等。
⑶ 莫言在斯德哥爾摩演說獲獎感言
莫言在斯德哥爾摩演說獲獎感言如下:
「作為一個從中國一個遙遠的縣城——高密東北鄉走來的農村孩子,今天能夠站在世界知名的大廳里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,這簡直就是一個神話故事,但是當然,這一切都是真的。
我清楚地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作家比我值得獲得這個獎項。我堅定地相信,只要他們繼續寫作,只要他們還相信文學是人類和上帝給予的權利的美化,『她必將花冠加在你頭上,把榮冕交給你。』
我同樣意識到,文學對於政治爭議和經濟危機的作用微乎其微,但是對人類的影響卻是古老的。當文學存在的時候,我們並沒有意識到它的重要性,但是當它不存在了,我們的生活會變得粗鄙而野蠻。因為這個原因,我為我的職業而驕傲。
最後,我想感謝我在高密東北鄉的父老鄉親,我永遠都是你們中的一員。」(翻譯節選)
(3)掏耳朵聽書擴展閱讀:
莫言的頒獎儀式在瑞典國歌《國王之歌》中緩緩拉開帷幕,整個大廳在鮮花和音樂的陪襯下,顯得庄嚴肅穆而又不失暖意。樂隊開始演奏開場曲目,在莫扎特D大調的音樂中,中國作家莫言和其他獲獎者一起,身著黑色燕尾服步入會場。
據管笑笑透露,這套服裝並不是從國內帶來的,而是諾獎評委會在瑞典當地專門為獲獎人定做的。
莫言從口袋裡掏出白色的卡片,上面應該寫著獲獎詞,他與一眾獲獎者落座。莫言神情平靜,燕尾服里邊穿純白色襯衫,打著純白色領結。莫言的座位是前排左數第7個,旁邊坐著今年的醫學獎獲得者山中伸彌。
在眾獲獎者落座後,諾貝爾基金會董事會主席馬庫斯·斯托爾發表講話,隨後,每個諾貝爾獎項評選委員會的代表分別介紹獲獎者成就。
為莫言介紹的是諾貝爾文學委員會主席佩爾·瓦斯特伯格。他說:「莫言是一個詩人,莫言扯下程式化的宣傳畫,使個人從茫茫無名大眾中突出出來……他用戲謔的方式揭示了人類存在的最陰暗的面貌,在不經意間給象徵賦予了形象。」
⑷ 急急急!看一下這段描寫出自那篇課文謝謝!!
<<蒲柳人家>>七月天,中伏大晌午,熱得像天上下火。何滿子被爺爺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,系的是掛賊扣兒。
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。何滿子六歲,剃個光葫蘆頭,天靈蓋上留著個木梳背兒;一交立夏就光屁股,曬得兩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,鼻樑子裂了皮,全身上下就像剛從煙囪里爬出來,連眼珠都比立夏之前烏黑。
奶奶叫東隔壁的望日蓮姑姑給何滿子做了一條大紅兜肚,兜肚上還用五彩細線綉了一大堆花草。人配衣裳馬配鞍,何滿子穿上這條花紅兜肚,一定會在小夥伴們中間出人頭地。可是,何滿子一天也不穿。
何滿子整天在運河灘上野跑,頭頂著毒熱的陽光,身上再裹起兜肚,一不風涼,二又窩汗,穿不了一天,就得起大半身痱子。再有,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,誰的兜肚也沒有這么花兒草兒的鮮艷,他穿在身上,男不男,女不女,小姑娘們要用手指刮破臉蛋兒,臊得他找個田鼠窩鑽進去;小小子兒們也要敲起鑼鼓似的叫他小丫頭兒,管叫他一輩子抬不起頭。
何滿子不穿花紅兜肚,奶奶氣得咬牙切齒地罵他,手握著擀麵杖要梆他,還威嚇要三天不給他飯吃。原來,這條兜肚大有講究。何滿子是個嬌哥兒,奶奶老是怕閻王爺打發白無常把他勾走;聽說閻王爺非常重男輕女,何滿子穿上花紅兜肚,男扮女妝,閻王爺老眼昏花地看不真切,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惡念。
何滿子的奶奶,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;大高個兒,一雙大腳,青銅膚色,嗓門也亮堂,罵起人來,方圓二三十里,敢說找不出能夠招架幾個回合的敵手。一丈青大娘罵人,就像雨打芭蕉,長短句,四六體,鼓點似的罵一天,一氣呵成,也不倒嗓子。她也能打架,動起手來,別看五六十歲了,三五個大小夥子不夠她打一鍋的。
她家坐落在北運河岸上,門口外就是大河。有一回,一隻外江大帆船射門口路過,也正是歇晌時分。一丈青大娘站在籬笆外的傘柳陰下放鴨子,一見幾個纖夫赤身露體,只系著一條圍腰,褲子捲起來盤在頭上,便斷喝一聲:「站住!」這幾個纖夫頭頂著火盆子,拉了百八十里路,頂水又逆風,還沒有歇腳打尖,個頂個窩著一肚子餓火。一丈青大娘的這一聲斷喝,他們只當耳旁風。一丈青大娘見他們頭也不抬,理也不理,氣更大了,又吆喝了一聲:「都給我穿上褲子!」有個年輕不知好歹的纖夫,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,沒好氣地說:「一大把歲數兒,什麼沒見過;不愛看合上眼,掉過臉去!」一丈青大娘火了起來,挽了挽袖口,手腕子上露出兩只叮叮當當響的黃銅鐲子,一陣風沖下河坡,阻擋在這幾個纖夫的面前,手戳著他們的鼻子說:「不能叫你們腌臢了我們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睛!」那個不知好歹的年輕纖夫,是個生楞兒,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,說:「好狗不擋道!」這一下可捅了馬蜂窩。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,老大一個耳刮子搶圓了扇過去;那個年輕的纖夫就像風吹乍篷,轉了三轉,擰了三圈兒,滿臉開花,口鼻出血,一頭栽倒在滾燙的沙灘上,緊一口慢一口倒氣,高一聲低一聲呻吟。幾個纖夫見他們的夥伴挨了打,唿哨而上;只聽咯吧一聲,一丈青大娘折斷了一棵茶碗口粗細的河柳,帶著呼呼風聲揮舞起來,把這幾個纖夫掃下河去,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,紛紛落水。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饒,站在河邊大罵不住聲,還不許那幾個纖夫爬上岸來;大帆船失去了纖力,掌舵的綻裂了虎口,也駕馭不住,在河上轉開了磨。最後,還是船老闆請出了擺渡船的柳罐斗,釘掌鋪的吉老秤,老木匠鄭端午,開小店的花鞋杜四,說和了兩三個時辰,一丈青大娘才算開恩放行。
一丈青大娘有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,種地、撐船、打魚都是行家。她還會扎針、拔罐子、接生。接骨、看紅傷。這個小村大人小孩有個頭痛腦熱,都來找她妙手回春;全村三十歲以下的人,都是她那一雙粗大的手給接來了人間。
不過,別看一丈青大娘能鎮八方,她可管不了何滿子。何家世代單傳,輩輩一棵苗,何滿子的爺爺就是老生兒,他父親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將近四十歲時才落生的;偏是何滿子不同凡響,是他母親頭一胎生下來的貴子。一丈青大娘一聽見孫子呱呱墜地的啼聲,喜淚如雨,又燒香又上供,又拜佛又許願。洗三那天,親手殺了一隻羊和三隻雞,擺了個小宴;滿月那天,更殺了一口豬和六隻鴨,大宴鄉親。她又跑遍沿河幾個村落,挨門挨戶乞討零碎布頭兒,給何滿子縫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;百日那天,給何滿子穿上,抱出來見客,博得一片彩聲。到一周歲生日,還打造了一個分量不小的包銅鍍金長命鎖,金光閃閃,差一點把何滿子勒斷了氣。
何滿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,肺葉子,眼珠子,命根子。這一來,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兒媳婦發生了尖銳的矛盾。
何滿子的父親,十三歲到通州城裡一家書鋪學徒,學的是石印。他學會一筆好字,也學會一筆好畫,人又長得清秀,性情十分溫順,掌櫃的很中意,就把女兒許配給他。何滿子的爺爺虛榮心強,好攀高枝兒,眉開眼笑地答應了這門親事。一丈青大娘卻不大樂意;她不喜歡城裡人,想給兒子找個農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,能幫她幹活,也能支撐門戶。可是,她拗不過老頭子,也怕傷了兒子的心,不樂意也只得同意了。何滿子的母親不能算是小姐出身,她家那個小書鋪一年也只能賺個溫飽;可是,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,雖沒上過學,卻也熏陶得一身書香,識文斷字。她又長得好看,身子單薄,言談舉止非常斯文,在一丈青大娘的眼裡,就是一朵中看而無用的紙花,心裡不喜愛。何滿子的母親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,在鄉下又住不慣,一住娘家就不想回來。等生下了何滿子,何滿子的父親就想在城裡另立個家。一丈青大娘是個愛面子的人,分家丟臉,可是一家子雞吵鵝斗,也惹人笑話;老人家左右為難,偷偷掉了好幾回眼淚。但是,前思後想,千里搭長棚,沒有不散的筵席,到了兒點了頭。不過,卻有個條件,那就是兒媳婦不能把何滿子帶走。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,何滿子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。最後,還是請來擺渡船的柳罐斗,釘掌鋪的吉老秤,老木匠鄭端午,開小店的花鞋杜四,說和三天三夜,婆媳倆才算講定,何滿子上學之前,留在奶奶身邊;該上學了,再接到城裡跟父母團聚。
何滿子在奶奶身邊長大,要天上的星星,奶奶也趕快搬梯子去摘。長到四五歲,就像野鳥不入籠,一天不著家,整日在河灘野跑。奶奶八樣不放心,怕讓狗咬了,怕讓鷹抓了,怕掉在土井子里,怕給拍花子的拐走。老人家提心吊膽,就像丟了魂兒,出來進去團團轉,扯著一條亮堂嗓門兒,村前村後,河灘野地,喊啞了嗓子。何滿子卻隱匿在柳棵子地里,深藏到蘆葦叢中,潛伏在青紗帳內的豆棵下,跟奶奶捉迷藏,暗暗發笑。等到天黑回家去,奶奶抄起頂門杠子,要敲碎何滿子的光葫蘆頭;何滿子一動不動,眼皮眨也不眨,奶奶只得把頂門杠子一扔,叫了聲:「小祖宗兒!」回到屋裡給孫子做好吃的去了。不是煮雞蛋,就是烙白面餅。
這一天,何滿子的爺爺回來了。一丈青大娘跟老頭子叨嘮這個,嘟噥那個,老頭子陰沉著臉,哼哼哈哈,一腦門子官司;一丈青大娘氣不打一處來,跟老頭子叫起了苦,順口就給何滿子告了狀。爺爺是個風火性兒,一怒之下,就把何滿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,系的是拴賊扣兒,跑不了更飛不了。而且,在他面前扔下一個紙盒,盒子里有一百個方塊字碼,還有一塊石板和一支石筆,勒令他在這一個歇晌的工夫,把這一百個字寫下來。
這倒難不住何滿子。可是,他有生以來頭一回失去自由,心裡委屈而又憋悶,兩眼直獃獃,雙手懶洋洋,一點也沒有寫字的興致。
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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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滿子的爺爺,官諱已不可考。但是,如果提起他的外號,北運河兩岸,古北口內外,在賣力氣走江湖的人們中間,那可真是叫得山響。
他的外號叫何大學問。
何大學問人高馬大,膀闊腰圓,面如重棗,濃眉朗目,一副關公相貌。年輕的時候,當過義和團,會耍大刀,拳腳上也有兩下子。以後,他給地主家當趕車把式,會擺弄牲口,打一手好鞭花。他這個人好說大話,自吹站在通州東門外的北運河頭,抽一個響脆的鞭花,借著水音,天津海河邊上都震耳朵。他又好喝酒,脾氣大,愛打抱不平,為朋友敢兩肋插刀,所以在哪一個地主家都呆不長。於是,他就改了行,給牲口販子趕馬;一年有七八個月出入古北口,往返於塞外和通州騾馬大市之間,奔走在長城內外的古驛道上。幾百匹野馬,在他那一桿大鞭的管束下,乖乖地像一群溫馴的綿羊。沿路的偷馬賊,一聽見他的鞭花在山谷間回響,急忙四散奔逃,躲他遠遠的。所以,他不但是趕馬的,還是保鏢的,牲口販子都搶著雇他。這一來,他的架子大了,不三顧茅廬,他是不出山的;至於腳錢多少,倒在其次,要的就是劉皇叔那樣的禮賢下士。
他這個人,不知道錢是好的,夥友們有誰家揭不開鍋,沿路上遇見老、弱、病、殘,伸手就掏荷包,抓多少就給多少,也不點數兒;所以出一趟口外掙來的腳錢,到不了家就花個凈光。
在這個小村,數他走的地方多,見的世面廣;他又好戴高帽兒,講排場,擺闊氣。出一趟口外,本來掙不了多少錢,而且到家之前已經花得不剩分文,但是回到村來,卻要裝得好像腰纏萬貫;跟牲口販子借一筆驢打滾兒,也要大擺酒筵,請他的知音相好們前來聚會,聽他談講過五關,斬六將,雲山霧罩。他這個人非常富有想像力,編起故事來,有技有葉,有文有武,生動曲折,驚險紅火。於是,人們一半是戲謔,一半是尊敬,就給他送了個何大學問的外號。
自從他被尊稱為何大學問以後,他也真在學問上下起功夫來了。過去,他好聽書,也會說書;在榮膺這個尊稱之後,當真看起書來。他腰裡常常揣著個北京者二酉堂出版的唱本,投宿住店,歇腳打尖,他就把唱本掏出來,咿咿哦哦地嘟念。遇上生字兒,不恥下問,而且捨得掏學費;誰教他一字一句,他能請這位白吃一頓酒飯。既然人稱大學問,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樣兒,干是穿起了長衫,說話也咬文嚼字。人們看見,在長城內外崇山峻嶺的古驛道上,這位身穿長衫的何大學問,騎一匹光背兒馬,左肩掛一隻書囊,右肩扛一桿一丈八尺的大鞭,那形象是既威風凜凜又滑稽可笑。而且,路遇文廟,他都要下馬,作個大揖,上一股高香。本來,孔夫子門前早已冷落,小城鎮的文廟十有八九坍塌破敗,只剩下斷壁殘垣,埋沒於蓬蒿荊棘之中,成為鳥獸棲聚之地;他這一作揖,一燒香,只嚇得麻雀滿天飛叫,野兔望影而逃。
夜深人靜睡不著覺的時候,何大學問也常常感到陣陣悲涼。自家祖宗八輩兒,窮得房無一間,地無一壟。都是睜眼瞎。自各兒跳躂了大半輩子,已經年過花甲,不過掙下三間泥棚茅舍,八畝河灘窪地;雖然被人尊稱大學問,可從沒進過學堂一天,斗大的字認不得三筐,而且只會念不會寫。兒子天生文質,也只念了三年私塾,就不得不到書鋪學徒。看來,何家要出個真正大學問,只有指望孫子何滿子了。可是,掂量一下自己這點財力,供他念完小學,已經是鼓著肚子充胖;而中學大學的門檻九丈九尺高,沒有白花花的銀洋砌台階,怎麼能高攀得上?自己已經老邁年高,砸碎了骨頭也榨不出幾兩油來;難道孫兒到頭來也要落得個趕馬或是學徒的命運?
何滿子也真是聰慧靈秀,腦瓜兒記性好,愛聽故事,過耳不忘;好問個字兒,過目不忘。何大學問在孫子面前假充聖人,把他的那些唱本傳授給孫子;何滿子就像春蠶貪吃桑葉,一冊唱本不夠他幾天念的。何大學問驚喜過望,就想求個名師指點。正巧他在趕馬路上,在一座騾馬大店裡,遇見一位前清的老秀才,在這座騾馬大店裡當賬房先生,寫一手魏碑好字;店裡生意冷清,掌櫃的打算辭退這個窮儒。何大學問腦瓜子一熱,就禮聘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專館,講定教一個字給一個銅板。
老秀才來到何家,就在葡萄架下開講。他高高在上,坐一張太師椅,手拿一桿斑竹白銅鍋的長桿煙袋;何滿子低首俯身,坐個蒲團兒,面前一張小飯桌,就像被老秀才踩在腳下。老秀才整天板著一張陰沉沉的長臉,何滿子抬頭一看,只覺得頭上壓著一朵烏雲,叫人喘不過氣。老秀才又酸氣沖天,開口詩雲子曰,閉口之乎者也,何滿子只覺得枯燥乏味,更加悶悶不樂。他本是個整天跑野馬的孩子,從早到晚關在家裡,難受得屁股下如坐針氈,身上像芒刺在背。念著書,一聽見籬笆外柳樹梢上鶯啼燕囀,就想嘬著嘴唇學鳥叫,念書跑了調兒;一聽見門外過往行船的纖歌聲,心裡就七上八下,想跑出去看一看,念書走了神兒。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錐子,一見他的身子動了動,就伸出斑竹白銅鍋的長桿煙袋,敲他的光葫蘆頭;每敲一下,就腫起一個棗子大的青包,何滿子恨透了老秀才。一丈青大娘見孫子天天挨打,心疼得就像一塊一塊剜肉;只有何大學問認定不打不成材,非但不怪罪老秀才學規森嚴,而且還從旁給老秀才吶喊助威。何大學問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頓凈米凈面,外加一壺酒;這個局面,窮門小戶怎能支撐得住?不到一個月,何大學問就鬧了飢荒,拉下了斗大的虧空,只得又去趕馬。
何大學問一走,何滿子就像野馬摘了籠頭;天不亮,頭頂著星星,腳膛著露水,從家裡溜出去,逃開了學。一丈青大娘早就膩歪了老秀才,先斷了每天一壺酒,又撤了一天三頓凈米凈面。老秀才混不下去了,留下了幾百個方塊字碼,索取了幾百個銅板,忿忿而去。
這時,西隔壁那個在通州潞河中學念書的周檎,放暑假回來,何滿子整天跟這位洋學生形影不離。何大學問趕馬回來,一見老秀才走了,很覺得過意不去,埋怨一丈青大娘頭發長,見識短;但是,一見何滿子跟著周檎學會了一大堆字兒,還不花一文錢,又不禁轉怒為喜了。
何大學問也不是不疼愛孫子。他每趟趕馬回來,一心盼家,最大的盼頭就是享受天倫之樂。他滿臉胡茬,就像根根松針,最喜歡磨蹭孫子的臉蛋兒,逗得孫子吱兒喳亂叫,笑成一團兒,打成一團兒。而且,每趟回來,都要給孫子帶回一梢馬子吃食。
但是,這一趟回來,何大學問好像蒼老了幾歲,愁眉苦臉,垂頭喪氣,眉頭子挽成個雞蛋大的疙瘩。何滿子吱吱喳喳歡迎爺爺,爺爺一點也不歡喜,沒有抱他,也沒有親他,梢馬子空空盪盪只有兩層皮。
何滿子對爺爺心懷不滿,拿白眼珠兒翻瞪爺爺,悶坐在窗根下,小嘴噘得能掛個油瓶兒。
後來,他聽見奶奶跟爺爺吵了起來:
「你一進家就喪門神似的,沒一點喜色,要是你嫌棄我們娘兒倆,就留在口外守你那座娘娘廟,死外喪也沒人去給你收屍!」
近一兩年,何滿子懂了點事兒,從大人們的只言片語里,影影綽綽聽說爺爺在口外還有一個相好的女人,比奶奶年輕十多歲,住在帳篷里,是個放馬的。奶奶跟爺爺吵架,一罵起那個放馬的女人,爺爺就不敢跟奶奶對仗了。何滿子卻非常想跟爺爺出一趟口,到那位年輕奶奶的帳篷里住幾天;他自信,那位口外的奶奶也會像家裡的奶奶一般疼愛他。疼愛他的人越多越好。
「媽的,我差一點兒扔了這把老骨頭,你還咒我!」這一回吵架,爺爺卻不肯向奶奶低頭服軟兒,忍氣吞聲,「日本鬼子把咱們中國大卸八塊啦!先在東三省立了個小宣統的滿洲國,又在口外立了個德工的蒙疆政府,往後沒有殷汝耕的公文護照,不許出口一步。這一趟,蒙疆軍把我跟掌櫃的扣住,硬說我們是共產黨,不過是為了沒收那幾百匹馬。掌櫃的在牢房裡上吊了,他們看我是個榨不出油水的窮光蛋,白吃他們的獄糧不上算,才把我放了。」
何滿子聽不大懂,可是他聽說過殷汝耕這個名字。去年冬天,一個下大雪的日子,鄉下哄傳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龍庭,另立國號,天怒人怨,大地穿白掛孝。寒假裡周檎回來,大罵殷汝耕是兒皇帝,管殷汝耕叫石敬塘,還給何滿子講了一段五代殘唐的故事。
原來爺爺坐了牢,還險些扔了命,何滿子心疼起爺爺來了。他正想進屋把爺爺哄得開了心,誰想爺爺竟把滿腔怒火發泄到他身上,不但將他掛在葡萄架的立柱上,系的是拴賊扣兒,而且還硬逼他在石板上寫一百個字。何滿子一看見老秀才留下的這些手跡,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張陰沉沉的長臉和斑竹白鋼鍋的長桿煙袋,心裡煩透了。
爺爺喝了一壺酒,四腳八叉躺在北房東屋土炕上,打著呼嚕睡大覺,天塌了也驚不醒他;奶奶哭喪著臉,坐在外屋鍋台上,撥動著一支牛拐骨捻麻繩,依然怒氣不息。
現在,只有一個人能搭救何滿子;但是,何滿子望眼欲穿,這顆救命星卻遲遲不從東邊閃現出來
⑸ 女兒上高一了在家偷錢了,我是她爸爸怎麼說她也不聽話,我想把她打一頓就好了可以嗎
不能打越打越叛逆,,現在正在叛逆期,,不能強制的約束,,也不能過於的放縱,,作為父母盡量多溝通,,孩子養成這種叛逆心理,,和你們父母有很大的關系,,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強,,你可以試試
⑹ 求五年級上冊語文第一課《竊讀記》的預習
林海抄音,原名林含英,小襲名英子,原籍台灣省苗栗縣,父母曾東渡日本經商,林海音於1918年3月18日生於日本大版,不久即返台,當時台灣已被日本帝國主義侵佔,其父林煥父不甘在日寇鐵蹄下生活,舉家遷居北京,小英子即在北京長大。曾先後就讀於北京城南廠甸小學、北京新聞專科學校,畢業後任《世界日報》記者。不久與報社同事夏承楹結婚。1948年8月同丈夫帶著三個孩子回到故鄉台灣,任《國語日報》編輯。1953主編《聯合報》副刊,開始文藝創作,並兼任《文星》雜志編輯和世界新聞學校教員,1967年創辦《純文學雜志》,以後又經營純文學出版社。
林海音的創作是豐厚的。訖今為止,已出版十八本書。散文集《窗》(與何凡合作)、《兩地》、《作客美國》、《芸窗夜讀》、《剪影話文壇》《一家之主》、《家住書坊邊》,散文小說合集《冬青樹》,短篇小說集《燭心》、《婚姻的故事》、《城南舊事》、《綠藻與鹹蛋》;長篇小說《春風》、《曉雲》、《孟珠的旅程》,廣播劇集《薇薇的周記》、《林海音自選集》、《林海音童話集》,編選《中國近代作家與作品》,此外,還有許多文學評論、散文等,散見於台灣報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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命若琴弦
史鐵生
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走著兩個瞎子,一老一少,一前一後,兩頂發了黑的草帽起伏躦動,匆匆忙忙,象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。無所謂從哪兒來,也無所謂到哪兒去,每人帶一把三弦琴,說書為生。
方圓幾百上千里的這片大山中,峰巒疊嶂,溝壑縱橫,人煙稀疏,走一天才能見一片開闊地,有幾個村落。荒草叢中隨時會飛起一對山雞,跳出一隻野兔、狐狸、或者其它小野獸。山谷中常有鷂鷹盤旋。
寂靜的群山沒有一點陰影,太陽正熱得凶。
「把三弦子抓在手裡,」老瞎子喊,在山間震起回聲。
「抓在手裡呢。」小瞎子回答。
「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濕了。弄濕了晚上彈你的肋條?」
「抓在手裡呢。」
老少二人都赤著上身,各自拎了一條木棍探路。纏在腰間的粗布小褂已經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。蹚起來的黃土幹得嗆人。這正是說書的旺季。天長,村子裡的人吃罷晚飯都不呆在家裡;有的人晚飯也不在家裡吃,捧上碗到路邊去,或者到場院里。老瞎子想趕著多說書,整個熱季領著小瞎子一個村子一個村子緊走,一晚上一晚上緊說。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緊張,激動,心裡算定:彈斷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這個夏天了,說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。
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陽這會兒正平靜下來,光線開始變得深沉。
遠遠近近的蟬鳴也舒緩了許多。
「小子!你不能走快點嗎?」老瞎子在前面喊,不回頭也不放慢腳步。
小瞎子緊跑幾步,吊在屁股上的一隻大挎包叮啷哐啷地響,離老瞎子仍有幾丈遠。
「野鴿子都往窩里飛啦。」
「什麼?」小瞎子又緊走幾步。
「我說野鴿子都回窩了,你還不快走!」
「噢。」
「你又鼓搗我那電匣子呢。」
「噫——!鬼動來。」
「那耳機子快讓你鼓搗壞了。」
「鬼動來!」
老瞎子暗笑:你小子才活了幾天?「螞蟻打架我也聽得著,」老瞎子說。
小瞎子不爭辯了,悄悄把耳機子塞到挎包里去,跟在師父身後悶悶地走路。無盡無休的無聊的路。
走了一陣子,小瞎子聽見有隻獾在地里啃莊稼,就使勁學狗叫,那隻獾連滾帶爬地逃走了,他覺得有點開心,輕聲哼了幾句小調兒,哥哥呀妹妹的。師父不讓他養狗,怕受村子裡的狗欺負,也怕欺負了別人家的狗,誤了生意。又走了一會,小瞎子又聽見不遠處有條蛇在游動,彎腰摸了塊石頭砍過去,「嘩啦啦」一陣高粱葉子響。老瞎子有點可憐他了,停下來等他。
「除了獾就是蛇,」小瞎子趕忙說,擔心師父罵他。
「有了莊稼地了,不遠了。」老瞎子把一個水壺遞給徒弟。
「干咱們這營生的,一輩子就是走,」老瞎子又說。「累不?」
小瞎子不回答,知道師父最討厭他說累。
「我師父才冤呢。就是你師爺,才冤呢,東奔西走—輩子,到了沒彈夠一千根琴弦。」
小瞎子聽出師父這會兒心緒好,就問:「什麼是綠色的長乙(椅)?」
「什麼?噢,八成是一把椅子吧。」
「曲折的油狼(游廊)呢?」
「油狼?什麼油狼?」
「曲折的油狼。」
「不知道。」
「匣子里說的。」
「你就愛瞎聽那些玩藝兒。聽那些玩藝兒有什麼用?天底下的好東西多啦,跟咱們有什麼關系?」
「我就沒聽您說過,什麼跟咱們有關系。」小瞎子把「有」字說得重。
「琴!三弦子!你爹讓你跟了我來,是為讓你彈好三弦子,學會說書。」
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嚕嚕響。
再上路時小瞎子走在前頭。
大山的陰影在溝谷里鋪開來。地勢也漸漸的平緩,開闊。
接近村子的時候,老瞎子喊住小瞎子,在背陰的山腳下找到一個小泉眼。細細的泉水從石縫里往外冒,淌下來,積成臉盆大的小窪,周圍的野草長得茂盛,水流出去幾十米便被乾渴的土地吸干。
「過來洗洗吧,洗洗你那身臭汗味。」
小瞎子撥開野草在水窪邊蹲下,心裡還在猜想著「曲折的油狼」。
「把渾身都洗洗。你那樣兒准象個小叫花子。」
「那您不就是個老叫花子了?」小瞎子把手按在水裡,嘻嘻地笑。
老瞎子也笑,雙手掏起水往臉上潑。「可咱們不是叫花子,咱們有手藝。」
「這地方咱們好像來過。」小瞎子側耳聽著四周的動靜。
「可你的心思總不在學藝上。你這小子心太野。老人的話你從來不著耳朵聽。」
「咱們準是來過這兒。」
「別打岔!你那三弦子彈得還差著遠呢。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,我師父當年就這么跟我說。」
泉水清涼涼的。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來。
老瞎子挺來氣:「我說什麼你聽見了嗎?」
「咱這命就在這幾根琴弦上,您師父我師爺說的。我都聽過八百遍了。您師父還給您留下一張葯方,您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葯,吃了葯您就能看見東西了。我聽您說過一千遍了。」
「你不信?」
小瞎子不正面回答,說:「幹嘛非得彈斷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葯呢?」
「那是葯引子。機靈鬼兒,吃葯得有葯引子!」
「一千根斷了的琴弦還不好弄?」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。
「笑什麼笑!你以為你懂得多少事?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斷了的才成。」
小瞎子不敢吱聲了,聽出師父又要動氣。每回都是這樣,師父容不得對這件事有懷疑。
老瞎子也沒再作聲,顯得有些激動,雙手搭在膝蓋上,兩顆骨頭一樣的眼珠對著蒼天,象是一根一根地回憶著那些彈斷的琴弦。盼了多少年了呀,老瞎子想,盼了五十年了!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,走了多少里路哇,挨了多少回曬,挨了多少回凍,心裡受了多少委屈呀。
一晚上一晚上地彈,心裡總記著,得真正是一根一根盡心盡力地彈斷的才成。現在快盼到了,絕出不了這個夏天了。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沒什麼能要命的病,活過這個夏天一點不成問題。「我比我師父可運氣多了,」他說,「我師父到了沒能睜開眼睛看一回。」
「咳!我知道這地方是哪兒了!」小瞎子忽然喊起來。
老瞎子這才動了動,抓起自己的琴來搖了搖,疊好的紙片碰在蛇皮上發出細微的響聲,那張葯方就在琴槽里。
「師父,這兒不是野羊嶺嗎?」小瞎子問。
老瞎子沒搭理他,聽出這小子又不安穩了。
「前頭就是野羊坳,是不是,師父?」
「小子,過來給我擦擦背,」老瞎子說,把弓一樣的脊背彎給他。
「是不是野羊坳,師父?」
「是!干什麼?你別又鬧貓似的。」
小瞎子的心撲通撲通跳,老老實實地給師父擦背。老瞎子覺出他擦得很有勁。
「野羊坳怎麼了?你別又叫驢似的會聞味兒。」
小瞎子心虛,不吭聲,不讓自己顯出興奮。
「又想什麼呢?別當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。」
「又怎麼了,我?」
「怎麼了你?上回你在這兒瘋得不夠?那妮子是什麼好貨!」老瞎子心想,也許不該再帶他到野羊坳來。可是野羊坳是個大村子,年年在這兒生意都好,能說上半個多月。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彈斷最後幾根琴弦。
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,心卻飄飄的,想著野羊坳里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。
「聽我一句話,不害你,」老瞎子說,「那號事靠不住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少跟我貧嘴。你明白我說的什麼事。」
「我就沒聽您說過,什麼事靠得住。」小瞎子又偷偷地笑。
老瞎子沒理他,骨頭一樣的眼珠又對著蒼天。那兒,太陽正變成一汪血。
兩面脊背和山是一樣的黃褐色。一座已經老了,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。另一座正年青。老瞎子七十歲,小瞎子才十七。
小瞎子十四歲上父親把他送到老瞎子這兒來,為的是讓他學說書,這輩子好有個本事;將來可以獨自在世上活下去。
老瞎子說書已經說了五十多年。這一片偏僻荒涼的大山裡的人們都知道他:頭發一天天變白,背一天天變駝,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滿世界走,逢上有願意出錢的地方就撥動琴弦唱一晚上,給寂寞的山村帶來歡樂。開頭常是這么幾句:「自從盤古分天地,三皇五帝到如今,有道君王安天下,無道君王害黎民。輕輕彈響三弦琴,慢慢稍停把歌論,歌有三千七百本,不知哪本動人心。」於是聽書的眾人喊起來,老的要聽董永賣身葬父,小的要聽武二郎夜走蜈蚣嶺,女人們想聽秦香蓮。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,身上的疲勞和心裡的孤寂全忘卻,不慌不忙地喝幾口水,待眾人的吵嚷聲鼎沸,便把琴弦一陣緊撥,唱道:「今日不把別人唱,單表公子小羅成。」或者:「茶也喝來煙也吸,唱一回哭倒長城的孟姜女。」滿場立刻鴉雀無聲,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說的書中去。
他會的老書數不盡。他還有一個電匣子,據說是花了大價錢從一個山外人手裡買來,為的是學些新詞兒,編些新曲兒。其實山裡人倒不太在乎他說什麼唱什麼。人人都稱贊他那三弦子彈得講究,輕輕漫漫的,飄飄灑灑的,瘋顛狂放的,那裡頭有天上的日月,有地上的生靈。老瞎子的嗓子能學出世上所有的聲音,男人、女人、刮風下雨,獸啼禽鳴。不知道他腦子里能呈現出什麼景象,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,從沒見過這個世界。
小瞎子可以算見過世界,但只有三年,那時還不懂事。他對說書和彈琴並無多少興趣,父親把他送來的時候費盡了唇舌,好說歹說連哄帶騙,最後不如說是那個電匣子把他留住。他抱著電匣子聽得入神,甚至沒發覺父親什麼時候離去。
這只神奇的匣子永遠令他著迷,遙遠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絕,憑著三年朦朧的記憶,補充著萬物的色彩和形象,譬如海,匣子里說藍天就象大海,他記得藍天,於是想像出海;匣子里說海是無邊無際的水,他記得鍋里的水,於是想像出滿天排開的水鍋。
再譬如漂亮的姑娘,匣子里說就像盛開的花朵,他實在不相信會是那樣,母親的靈柩被抬到遠山上去的時候,路上正開通著野花,他永遠記得卻永遠不願意去想。但他願意想姑娘,越來越願意想;尤其是野羊坳的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,總讓他心裡盪起波瀾。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,「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陽」,這下他才找到了一個貼切的形象,想起母親在紅透的夕陽中向他走來的樣子,其實人人都是根據自己的所知猜測著無窮的未知,以自己的感情勾畫出世界。每個人的世界就都不同。
也總有一些東西小瞎子無從想像,譬如「曲折的油狼」。
這天晚上,小瞎子跟著師父在野羊坳說書,又聽見那小妮子站在離他不遠處尖聲細氣地說笑。書正說到緊要處——「羅成回馬再交戰,大膽蘇烈又興兵。蘇烈大刀如流水,羅成長槍似騰雲,好似海中龍吊寶,猶如深山虎爭林。又戰七日並七夜,羅成清茶無點唇……」老瞎子把琴彈得如雨驟風疾,字字句句唱得鏗鏘。小瞎子卻心猿意馬,手底下早亂了套數……
野羊嶺上有一座小廟,離野羊坳村二里地,師徒二人就在這里住下。石頭砌的院牆已經殘斷不全,幾間小殿堂也歪斜欲傾百孔千瘡,唯正中一間尚可遮蔽風雨,大約是因為這一間中畢竟還供奉著神靈。
三尊泥像早脫盡了塵世的彩飾,還一身黃土本色返樸歸真了;認不出是佛是道。院里院外、房頂牆頭都長滿荒藤野草,蓊蓊鬱郁倒有生氣。
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說書都住這兒,不出房錢又不惹是非。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這兒。
散了書已經不早,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頓行李,小瞎子在側殿的檐下生火燒水。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。小瞎子蹶著屁股吹火,柴草不幹,嗆得他滿院里轉著圈咳嗽。
老瞎子在正殿里數叨他:「我看你能幹好什麼。」
「柴濕嘛。」
「我沒說這事。我說的是你的琴,今兒晚上的琴你彈成了什麼。」
小瞎子不敢接這話茬,吸足了幾口氣又跪到灶火前去,鼓著腮幫子一通猛吹。「你要是不想干這行,就趁早給你爹捎信把你領回去。
老這么鬧貓鬧狗的可不行,要鬧回家鬧去。「
小瞎子咳嗽著從灶火邊跳開,幾步躥到院子另一頭,呼嗤呼嗤大喘氣,嘴裡一邊罵。
「說什麼呢?」
「我罵這火。」
「有你那麼吹火的?」
「那怎麼吹?」
「怎麼吹?哼,」老瞎子頓了頓,又說:「你就當這灶火是那妮子的臉!」
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,跪到灶火前去再吹,心想:真的,不知道蘭秀兒的臉什麼樣。那個尖聲細氣的小妮子叫蘭秀兒。
「那要是妮子的臉,我看你不用教也會吹。」老瞎子說。
小瞎子笑起來,越笑越咳嗽。
「笑什麼笑!」
「您吹過妮子臉?」
老瞎子一時語塞。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。「日他媽。」老瞎子罵道,笑笑,然後變了臉色,再不言語。
灶膛里騰的一聲,火旺起來。小瞎子再去添柴,一心想著蘭秀兒。
才散了書的那會兒,蘭秀兒擠到他跟前來小聲說:「哎,上回你答應我什麼來?」師父就在旁邊,他沒敢吭聲。人群擠來擠去,一會兒又把蘭秀兒擠到他身邊。「噫,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雞蛋倒白吃了?」蘭秀兒說,聲音比上回大。這時候師父正忙著跟幾個老漢拉話,他趕緊說:「噓——,我記著呢。」蘭秀兒又把聲音壓低:「你答應給我聽電匣子你還沒給我聽。」「噓——,我記著呢。」幸虧那會兒入聲嘈雜。
正殿里好半天沒有動靜。之後,琴聲響了,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。他本來應該高興的,來野羊坳頭一晚上就又彈斷了一根琴弦。
可是那琴聲卻低沉、零亂。
小瞎子漸漸聽出琴聲不對,在院里喊:「水開了,師父。」
沒有回答。琴聲一陣緊似一陣了。
小瞎子端了一盆熱水進來,放在師父跟前,故意嘻嘻笑著說:「您今兒晚還想彈斷一根是怎麼著?」
老瞎子沒聽見,這會兒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,琴聲煩躁不安,象是年年曠野里的風雨,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,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歸的腳步聲。小瞎子有點害怕了:師父很久不這樣了,師父一這樣就要犯病,頭疼、心口疼、渾身疼,會幾個月爬不起炕來。
「師父,您先洗腳吧。」
琴聲不停。
「師父,您該洗腳了。」小瞎子的聲音發抖。
琴聲不停。
「師父!」
琴聲嘎然而止,老瞎子嘆了口氣。小瞎子鬆了口氣。
老瞎子洗腳,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邊。
「睡去吧,」老瞎子說,「今兒格夠累的了。」
「您呢?」
「你先睡,我得好好泡泡腳。人上了歲數毛病多。」老瞎子故意說得輕松。
「我等您一塊兒睡。」
山深夜靜。有了一點風,牆頭的草葉子響。夜貓子在遠處哀哀地叫。聽得見野羊場里偶爾有幾聲狗吠,又引得孩子哭。月亮升起來,白光透過殘損的窗欞進了殿堂,照見兩個瞎子和三尊神像。
「等我幹嘛,時候不早了。」
「你甭擔心我,我怎麼也不怎麼。」老瞎子又說。
「聽見沒有,小子?」
小瞎子到底年輕,已經睡著。老瞎子推推他讓他躺好,他嘴裡咕嚷了幾句倒頭睡去。老瞎子給他蓋被時,從那身日漸發育的筋肉上覺出,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齡,非得有一段苦日子過不可了。唉,這事誰也替不了誰。
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懷里,摩挲著根根綳緊的琴弦,心裡使勁念叨:又斷了一根了,又斷了一根了。再搖搖琴槽、有輕微的紙和蛇皮的磨擦聲。唯獨這事能為他排憂解煩。一輩子的願望。
小瞎子作了一個好夢,醒來嚇了一跳,雞已經叫了。他一骨碌爬起來聽聽,師父正睡得香,心說還好。他摸到那個大挎包,悄悄地掏出電匣子,躡手躡腳出了門。
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會兒,他才覺出不對頭,雞叫聲漸漸停歇,野羊坳里還是靜靜的沒有人聲。他楞了一會兒,雞才叫頭遍嗎?靈機一動扭開電匣子。電匣子里也是靜悄悄。現在是半夜。他半夜裡聽過匣子,什麼都沒有。這匣子對他來說還是個表,只要扭開一聽,便知道是幾點鍾,什麼時候有什麼節目都是一定的。
小瞎子回到廟里,老瞎子正翻身。
「幹嘛哪?」
「撒尿去了。」小瞎子說。
一上午,師父逼著他練琴。直到晌午飯後,小瞎子才瞅機會溜出廟來,溜進野羊坳。雞也在樹蔭下打盹,豬也在牆根下說著夢話,太陽又熱得凶,村子裡很安靜。
小瞎子踩著磨盤,扒著蘭秀兒家的牆頭輕聲喊:「蘭秀兒——蘭秀兒——」
屋裡傳出雷似的鼾聲。
他猶豫了片刻,把聲音稍稍抬高:「蘭秀兒——!蘭秀兒——!」
狗叫起來。屋裡的鼾聲停了,一個悶聲悶氣的聲音問:「誰呀?」
小瞎子不敢回答,把腦袋從牆頭上縮下來。
屋裡吧唧了一陣嘴,又響起鼾聲。
他嘆口氣,從磨盤上下來,快快地往回走。忽聽見身後嘎吱一聲院門響,隨即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向他跑來。
「猜是誰?」尖聲細氣。小瞎子的眼睛被一雙柔軟的小手捂上了。
——這才多餘呢。蘭秀兒不到十五歲,認真說還是個孩子。
「蘭秀兒!」
「電匣子拿來沒?」
小瞎子掀開衣襟,匣子掛在腰上。「噓——,別在這兒,找個沒人的地方聽去。」
「咋啦?」
「回頭招好些人。」
「咋啦?」
「那麼多人聽,費電。」
兩個人東拐西彎,來到山背後那眼小泉邊。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,問蘭秀兒:「你見過曲折的油狼嗎?」
「啥?」
「曲折的油狼。」
「曲折的油狼?」
「知道嗎?」
「你知道?」
「當然。還有綠色的長椅。就是一把椅子。」
「椅子誰不知道。」
「那曲折的油狼呢?」
蘭秀兒搖搖頭,有點崇拜小瞎子了。小瞎子這才鄭重其事地扭開電匣子,一支歡快的樂曲在山溝里飄盪。
這地方又涼快又沒有人來打擾。
「這是『步步高』。」小瞎子說,跟著哼。
一會兒又換了支曲子,叫「旱天雷」,小瞎子還能跟著哼。蘭秀兒覺得很慚愧。
「這曲子也叫『和尚思妻』。」
蘭秀兒笑起來:「瞎騙人!」
「你不信?」
「不信。」
「愛信不信。這匣子里說的古怪事多啦。」小瞎子玩著涼涼的泉水,想了一會兒。「你知道什麼叫接吻嗎?」
「你說什麼叫?」
這回輪到小瞎子笑,光笑不答。蘭秀兒明白准不是好話,紅著臉不再問。
音樂播完了,一個女人說,「現在是講衛生節目。」
「啥?」蘭秀兒沒聽清。
「講衛生。」
「是什麼?」
「嗯——,你頭發上有虱子嗎?」
「去——,別動!」
小瞎子趕忙縮回手來,趕忙解釋:「要有就是不講衛生。」
「我才沒有。」蘭秀兒抓抓頭,覺得有些刺癢。「噫——,瞧你自個兒吧!」蘭秀兒一把搬過小瞎子的頭。「看我捉幾個大的。」
這時候聽見老瞎子在半山上喊:「小子,還不給我回來!該做飯了,吃罷飯還得去說書!」他已經站在那兒聽了好一會兒了。
野羊坳里已經昏暗,羊叫、驢叫、狗叫、孩子們叫,處處起了炊煙。野羊嶺上還有一線殘陽,小廟正在那淡薄的光中,沒有聲響。
小瞎子又蹶著屁股燒火。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,憑著聽覺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撿出來。
「今天的柴挺干。」小瞎子說。
「嗯。」
「還是燜飯?」
「嗯。」
小瞎子這會兒精神百倍,很想找些話說,但是知道師父的氣還沒消,心說還是少找罵。
兩個人默默地干著自己的事,又默默地一塊兒把飯做熟。嶺上也沒了陽光。
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飯,先給師父:「您吃吧。」聲音怯怯的,無比馴順。
老瞎子終於開了腔:「小子,你聽我一句行不?」
「嗯。」小瞎子往嘴裡扒拉飯,回答得含糊。
「你要是不願意聽,我就不說。」
「誰說不願意聽了?我說『嗯』!」
「我是過來人,總比你知道的多。」
小瞎子悶頭扒拉飯。
「我經過那號事。」
「什麼事?」
「又跟我貧嘴!」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。
「蘭秀兒光是想聽聽電匣子。我們光是一塊兒聽電匣子來。」
「還有呢?」
「沒有了。」
「沒有了?」
「我還問她見沒見過曲折的油狼。」
「我沒問你這個!」
「後來,後來,」小瞎子不那麼氣壯了。「不知怎麼一下就說起了虱子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