① 海上花列傳的評價
韓邦慶的《海上花列傳》,是一部反映社會人生底層的力作。作家以平淡自然的寫實手法,刻畫上海十里洋場光怪陸離的世相,筆鋒集中於妓院這一罪惡淵藪,煙花北里成為透視銅臭熏天、人慾橫流的浮華世界的萬花筒。小說以細分毫芒的筆觸描摹各種冶遊場景:從長三書寓、么二堂子直到台基、花煙間等下等妓寮,摹盡燈紅酒綠間幢幢往來的煙花女子群相,她們或潑悍,或柔順,或矜持,或猥瑣,或奸譎,或痴憨。而徜徉花國者,則上自達官顯貴、縉紳名流、文人墨客、富商巨賈,下至幕僚胥吏、掮客篾片,以至駔儈販夫各色人等。舉凡官場酬酢,賄請關說,生意捭闔,文酒遣興,俱在這鶯聲燕語、釵橫釧飛的花酒碰和中進行,諸般世相,紛呈於前。如果說《品花寶鑒》是北方京華都市風情長卷,那麼《海上花列傳》便是南方半殖民地化畸形繁榮的都市風情長卷。
《海上花列傳》既非抉發黑幕的謗書,亦非勸善懲惡之作,它體現了一種對於人的生存處境的悲憫,作家只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,寫出了人的墮落與沉淪。書中人物彷彿在一張巨大的、無形的罪惡之網中掙扎,他們非善非惡,或曰亦善亦惡。即如黃翠鳳之深心周密、串通老鴇一次訛詐羅子富五千元,堪稱「辣平」,然而她也有一部血淚史,觀其吞服鴉片以反抗老鴇肆虐,以及贖身出門之際,遍身縞素為早逝的爹娘補穿重孝,其情亦復可憫。又如沈小紅之撒潑放刁,拳翻張蕙貞,口嚙王蓮生,堪稱「淫凶」;然而,觀其以一個上海灘上數一數二的紅倌人,終於落得人老珠黃,滿面煙色,亦自傷心慘目。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作家對於人性弱點的犀利解剖。小說主人公趙朴齋本是一個未見過世面的農村青年,一進上海灘便禁受不住花花世界的誘惑,一頭栽進黑甜鄉中。為了一嘗色界禁果,不惜當盡賣光,以至淪為東洋車夫,仍痴迷不悟。及至妹子淪落為娼,他當了妓院大班,非但不以為恥,反而趾高氣揚,衣履光鮮,儼然闊少款式,並且很快就找准了自己的「位置」,干起諂富驕貧、偷雞摸狗的苟賤營生。其人其事,可鄙可噦,亦復可悲可憫。在他身上,人的理性和尊嚴喪失殆盡,只剩下了「食色性也」的本能沖動。趙二寶,一個清白而且干練的少女,同樣禁受不住物慾、色慾的誘惑,只憑施瑞生的溫存軟款,加上一瓶香水、一件花邊雲滾的時裝,就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靈與肉全部抵押給了紙醉金迷的上海。
《海上花列傳》體現了作家自覺的藝術追求,這一追求在十則例言中升華為理論概括。作家最為自詡的是小說的結構藝術:「惟穿插藏閃之法,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。」所謂「穿插之法」,即指幾組故事平行發展,穿插映帶,首尾呼應,構成脈絡貫通、立體交叉的整體布局;所謂「藏閃之法」,即指藏頭露尾的綿密筆法,「正面文章如是如是;尚有一半反面文章藏在字句之間,令人意會」。人物性格的刻畫塑造,以白描傳神見功力,作家概括為「無雷同」、「無矛盾」。「無掛漏」。小說筆致細膩,人物富有個性風采,諸如陸秀寶的放盪,楊媛媛的詭譎,姚文君的颯爽,衛霞仙的鋒利,周雙玉的任性驕盈,張蕙貞的水性楊花,人各一面。《海上花列傳》又是吳語小說的開山之作,人物對話純用蘇白。所有那些酒筵酬酢,鬢邊絮語,乃至相調相侃,相譏相詈,無不聲口妙肖,充分顯示了吳儂軟語的魁力,成為一部具有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的作品。
《海上花列傳》受到過胡適的大力推崇,為之寫序重刊,他的原話為:「《海上花》是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。蘇白的文學的正式成立,要從《海上花》算起。韓子雲與他的《海上花列傳》真可以說是給中國文學開了一個新局面了。希望他們(說吳語的文人)繼續發展這個已經成熟的吳語文學的趨勢。《海上花》的勝利不單是作者私人的勝利,乃是吳語文學的運動的勝利。」
張愛玲也十分喜歡該書,並於20世紀80年代將其翻譯成功英語、國語。張愛玲在與胡適的信中提到:「《醒世姻緣》和《海上花》一個寫得濃,一個寫得淡,但是同樣是最好的寫實的作品。我常常替它們不平,總覺得它們應當是世界名著。」